章和二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距天乾国清王与柱国大将军府七小姐的婚事仅剩两天,直到亥时末,清王府依然灯火通明,管事们在一个个的考核着丫头婆子们手中管理着的最后一批箱笼彩礼,要在明儿一早送去元帅府,娶嫁那天再一起随元帅府的嫁妆接回来。
后花园的药圃边,却静如子夜,一条修长的黑影立在药田边一动不动,一个多时辰过去恰如融入了这无边夜色。
有人走近他身边,轻轻说:“主子,该去歇息了。”
没有听到回答,过了一会儿却听他仿似自言自语的问:“白染,你说她是不是不打算回来了?”
这个问题如何好答?何况白染一向不喜风卿,这个女人从来看不到主子背后的艰辛,只知耍小脾气,依他来说,主子就算是娶楼铃兰,也还能得到温柔相待,好过风七时时折磨着主子,所以,她不回来错过婚期倒更好。当然,他可不敢这么说,便干脆不答。
君允实则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只摆摆手让白染下去。
然后他转身,在一棵越发苍翠的罗汉杉下的躺椅上合衣躺了下来,将一只手遮在了眼睛上,就像当年他拿着一本书,盖住了眼睛,她蹑手蹑脚走过来,是那么的笨手笨脚,揭了几次书也没能拿开,反而跌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当然拿不开,书本正死死的攥在自己的手里呢。他想起她身上甜甜的香味,嘴角不禁微微翘起。如此思念中,方可堪入睡。即便她错过婚期,自己也要等到最后一刻,等到她回来的那一天,便再选过婚期又如何。
他觉得心安许多,就在这个有她痕迹的地方,要沉沉睡去。
有人轻轻拿起他的手,就像揭开一本书,然后咕哝:“原来躲在了这里,怎么这样睡?”
唔,果然在这里,便能梦到她。
他欣慰的伸手,要在梦中大胆的抱住这个让自己心难以安的姑娘,一伸手,果然抱了满怀,如此充实,将灵魂都填满。他叹息:“你终于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他倏然睁开眼,噌坐了起来,额头嘭一声撞上了谁的下巴,引来一声不满的嗔怪:“干嘛呢?”
看着眼前捂着下巴满脸嫌弃的风卿,君允忽然笑开了,一瞬间仿佛漫天的星光都聚在了他的双眼中,他展臂,就像梦中想做的那般,将风卿抱了个满怀,“你回来了。”
风卿抿抿唇,“嗯。”
“既然回来了,这辈子你便再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你以为我怕你呢?”
“不,是我怕你。”
“怕我便不许纳小妾。”
“怎么可能?”
“你意思你不纳小妾是不可能的?”
“君允此生有风卿足矣。”
“什么孔翎儿都不行!”
“我这颗心用来爱你都不够,哪还能分给其余的翎儿羽儿。”
……
六月二十五日晚,已陷入昏迷两天的李绮罗昏昏然躺于罗榻上,住持老和尚手持金针吩咐风卿:“待为师行完这轮针,你便用漏斗将药汁灌入你娘的嘴中。记住,分七次,一滴都不能漏了。”
行完针,喂好药之后,又将李绮罗放入药桶中沐浴,不停的加入热水药材,直到寅时一刻,才算是忙完一切,李绮罗的脸色也好看许多。
风卿这才去睡觉,睡前严厉吩咐赶回来帮忙的侍画及其他丫鬟:不到午时不许叫我起床!
侍画苦着一张脸哀求,“小姐,结婚最晚也得在卯时开始梳妆啊,不然回头亲戚们进来看新娘坐床,你难道要睡在床上让大家看?”
风卿坚决不同意:“拜堂得到黄昏时才开始呢,你要把本小姐叫醒了,本小姐就不结婚了!”
遇上这么无赖的小姐,侍画很是无奈,只好在天亮后与如意守着门,对每一个要入门看新娘子妆容的贵妇们客气又无奈的陪着笑脸,“我们小姐每天都必须要抄一遍佛经才开始洗漱换妆的,劳烦夫人先去用些点心吧。”
贵妇们啧啧称赞,风七小姐真是蕙质兰心超凡脱俗。然而这个佛经着实抄的久了些,直到挨到了午时,侍画才不管不顾的冲入室内把风卿拖了起来,将她按在椅子上,开始涂涂画画。
风卿迷迷瞪瞪了好一会儿,一睁眼,铜镜里一个脸白如纸,红唇短眉的女鬼吓得她一个倒仰:“鬼啊!”
侍画没好气的扶住她的背:“小姐你乱叫什么啊?这是最近流行的新娘仕女妆,据说学的还是唐贵夫人妆呢。”
“擦掉擦掉擦掉,我自己看着都吓人,回头可别把你最仰慕的清王吓出好歹来。”
时近黄昏,有小厮飞奔来报迎亲队伍已进将军街了,这是将军府门前的街道,队伍到了这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入府了。
丫鬟们扶着风卿去拜别高堂,大厅主桌上,风老太君一边乐呵呵一边流着老泪,风戬则满脸的不舍,风卿老老实实的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虽说已经知道风戬并非亲生父亲,然而养恩大于生恩,何况对于她这个前世孤儿的人来说,这十来年风戬给予她的父爱,实在是弥足珍贵,让她冰冷许久的心,一日日暖了起来。
然后她折去风荷院,这个生母给了她转世重生的机会,十来年精心呵护,今日拜别,只望她多加珍重。
进了屋子,对着依然躺在床上的李绮罗才磕下一个响头,却听头顶传来一声轻微的“青儿。”
风卿惊喜的抬头,发现她的娘亲竟奇迹般的醒了,正一眨不眨的看着她,她的眼眶瞬间便红了,喉头哽咽的责问道:“娘亲,青儿不是让你等我吗?”
李绮罗却不回答她,只喃喃道:“我的青儿今天真漂亮。娘亲还能看到你嫁人,这一生也值了。”
“不,娘亲,我一定会治好你的,我已经找到了七株闻香隐,师傅说他会治好你的。”
“傻孩子,人生贵不在长短,胜在这一生你体会过什么。娘亲这一辈子有过爱人,也被人珍重爱过,还有你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很够了。”
“有爱怎么能够?相爱相守才算值得,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娘亲。”
“人总有一死。青儿,当我李绮罗的女儿,就不要这么一副小女儿态。娘亲看的出来,清王是真心心悦于你,往后,你要与他相敬相爱,夫妻间多多包容。只要你过得幸福,娘亲心里便觉快乐。”
哪怕有再多不舍,风卿的内心其实也是清楚的,娘亲的身子多年来早被毒物腐蚀败了,如今救醒她,也不过多活些时日而已。因此她只能含泪辞别双亲,坐上迎亲花轿。
穿街过巷,在红彤彤的盖头外,是喧闹的人群。今日的夜歌,万人空巷,十里红妆,整个都城都为一场盛事动容。
风卿有些恍惚,不知道如今的人生才是自己原本该有的人生,还是那个孤儿乔凤七努力孤苦的人生才是真实的自己,庄生梦蝶,蝶梦庄生,孰真孰假?如果要选择,任谁都会选择现在的生活吧,管他呢,起码现在的自己,总是幸福的,她含笑想。
当一双皂黑镶红边的鹿皮靴踢动轿帘时,她稳稳的伸出自己的双手,落入一双大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