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是脏污的脸上,依然俊眉朗目,只是双眼无神,微微侧头听着风声,随后迅速往旁边一撤,却没能看清地面,被一个翻到在地的条框一绊,蹬蹬蹬后退几步摔倒在了她的马蹄下。
风卿想也未想,飞身纵下,一把抓住追来侍卫的鞭子。
即便穷尽想象,她也不曾料到,再见应非潜是在如此境况之下。
她兴致勃勃坐在马上看热闹。
他一身狼狈形同乞丐被人追打摔至她马前。
时光如此健忘,让你能轻易淡忘那些曾经的痛彻心扉,以便轻松上路好再次追逐幸福;上天如此成全,让你有过的心心念念,不经意间便搬至眼前;造化如此弄人,让曾经的天之骄子,一夕之间堕入尘埃。
风卿攥着手中的鞭稍,却忘记再次用力,唇瓣抖了数抖,一声破碎的“应非潜”终于唤了出来,地上的乞儿抬起头,侧着耳朵,似乎怀疑自己听错。
风卿再也忍不住,眼泪奔涌而出,扔了鞭子蹲了下来大叫,“应非潜应非潜应非潜!”
背上突然火辣辣挨了一鞭,是被夺了鞭的侍卫恼羞成怒。
风卿不觉得痛,反而想要多挨几下,好抵消此时心中割裂般的痛楚。泪眼模糊中似乎看见应非潜大张着口,脸上狂喜伸出手来,想要拥抱她,却不知为何又缩了回去,那两只手很脏。风卿立刻捉住他的两只手,站起身来。
身后风声又至,应非潜突然将她转了过来,风卿只觉他的手一僵,“噗——”,是他为她挡了一鞭。
一团火在胸腔狂烧,她把应非潜拽至身后,白绫如怒龙呼啸而出卷向那名侍卫,眼看便要将他卷至马下。
“住手!”秦尧奔了过来,一鞭甩在侍卫的马臀上,马儿吃痛驮着他跑远,也让他躲过了风卿凌厉卷来的白绫。
风卿不理快步上前的秦尧,只急急转身,只见应非潜两眼茫然不知看向何方,那黑漆漆的瞳仁里,没有倒映任何东西。她急忙叫了一声,“应非潜!”
应非潜脏污的脸上一喜,伸着手向她摸来。
风卿心下一凛,将疑惑许久的问题问出口:“你的眼睛怎么了!”
直到回到秦尧的府中,应非潜洗漱完毕与她一起坐在了大堂上,她还是无法置信竟然如此好运,竟让她找到了他。
这个为了她的一线生机,纵身跃下悬崖的青梅竹马。她终于不必夜夜重复他跳下悬崖摔得血肉模糊的噩梦了。这一趟北燕之行是如此的值得,哪怕是因此错过她与君允的婚礼,她也要感谢上苍。
她不断为应非潜夹着他喜欢的菜,“来,这是你最爱的香炙鸭舌,笋干烧肉,再吃点,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丑死了。”还记得当时在渠县她大病初愈,应非潜便是这么说她。
应非潜两眼茫然的看着虚空处,无奈笑道,“行了,卿妹妹,即便是我眼瞎了,也还是能闻出来,这明明是你自己最爱的两道菜,快别给我夹了,你是想撑死我不成?”
风卿筷子一顿,懊恼的想穿越时光对着小时候的自己暴打一番。这确实是她最爱的两道菜,只不过每次吃饭应非潜都会为她点一桌她最爱的菜色,以至于如今她竟然不知道应非潜的喜好。
她只好讪讪道,“吃饱了些没?吃饱了赶紧为我说说,这两三个月都去哪了?我都快急死了,派人满天下的翻也找你不着。”
应非潜放下碗,脸上是轻松的笑,依稀还是夜歌城那个阳光洒脱的小霸王丞相三公子。
原来当日他藏好风卿后,引得追兵到崖前,纵身跃下断崖。虽然跳前有所准备,跃下的时候一路用剑扎住崖壁缓解冲势,却还是没能料到断崖是如此的高,崖下常年不见阳光充满瘴气,因此他在长剑崩断之后脸被重重拍在水面上,当时便觉眼睛剧痛,随后昏了过去。
等他醒来之后,感觉被一人拖着前行,原来是附近深山中的哪个农家女在山中溪流边捡了他,见他还有气,便带回了村中救治。那个村子很隐秘,疗伤期间,他从未听过有外人进入。他的眼睛在崖下被瘴气所伤,看不见了,村民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大概过了将近一个月,他留下身上仅剩的一块较值钱的玉佩,便出了村。
仗着自己有些功夫,他一路北上,摸索着经过了许多地方,最后不知怎的竟然到了北燕的都城,遇上了她。
“老子运气一向是不错的。”他洋洋得意的总结。
他不说自己一个看不见又身无分文的人,到底是如何活下来,又如何走过了这么多的地方,只用往常嚣张的口吻和她打趣着。
风卿喉头忽然又胀又痛,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打了他的肩膀一下,恼道,“你不是说让我往东走,我们在风恕国边境见面吗?我在那里等了你半个多月,你干什么又往北走。”
应非潜慢慢抚着她打过的地方,好似还在回味那一下触觉,风轻云淡的笑,“老子掉下崖后才发现,跟你这丫头在一起实在是要命,那会儿都看不见了,可不得躲你远一点,还能那么笨的去找你再被砍个三刀六洞?”
多年的青梅竹马,风卿却知道,他不过是发现自己竟然瞎了,再找到她,岂不是要拖累了她?还不如南辕北辙离她远远的,好让她无后顾之忧。
她悄悄用手帕捂住脸,无声的吸干汹涌而出的泪水。
应非潜见她不说话,便往椅背上一靠,很是大爷的道,“疯小卿,老子现在眼睛看不见,你还不快给我倒一杯美酒来,陪我好好干上几杯?”
风卿深深呼吸一下,轻松笑道,“是,你是大爷。何止是喝几杯,等回了夜歌城,我将爹爹的酒全部偷出来,陪你醉上几天又何妨?”
看着他摸索着喝完杯中酒,风卿忽然轻声而坚定地说道,“应非潜,穷尽此生,我总会治好你眼睛的。”
秦尧虽看起来是个北地糙汉子,实则细致起来也很是要命。不但用膳的时候让他俩单独相处可以好好说话,等他们一吃好,又叫进了个善眼疾的御医,同时有绣庄送了许多风卿的衣服进来,连肚兜都给准备好了!
风卿嘴角直抽搐,秦尧大手一挥,“明儿个你作为爷的未婚妻一起去拜见皇后,难道还穿着你身上这身灰扑扑的抹布?爷可丢不起合格脸!”
应非潜转过脸来,“未婚妻?”
风卿也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假的假的,我得借这个身份才能进北燕皇宫,要去我娘到宫里找些药。现下好了,顺便看看北燕有没有好的眼疾秘药。”
“疯小卿你哪天能消停点,老子一定每日九柱高香感谢上苍!”
风卿私以为此次是来干正事的压根儿没想着闯祸,便是见识一下北燕皇室也是很值得的呀。
看着眼前的北燕皇后,她内心感叹,后世的人总扒拉些野史想证明古代皇帝嫔妃们长的不咋地,譬如清朝遗传下来的后宫嫔妃的照片,里面一个赛一个的歪瓜裂枣,借此以满足自己那酸葡萄心态。
实则举一国之力找出来的妃嫔,着实是很保质保量的。眼前的北燕皇后,就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她三十许的年纪,因保养得宜,一张明艳的脸看来不过二十出头,仿若开到极盛的玫瑰花,只是两眉之间有几道竖纹,生生给她带来几分冷厉的感觉。就好比肆无忌惮盛放的玫瑰实则时时张着刺,令人不敢逼视。
她与应非潜给皇后恭恭敬敬行了跪拜礼,被要求抬起头来任宫里闲的每天连一只飞进来的蚊子也要仔细研究的一干妃嫔们细细打量,半晌一位声音嘎嘣脆妃嫔吃吃笑着,“还别说,这位小姐可就是和咱皇室有缘,姐妹们看看,她是不是和咱皇上还挺像的?”声音一落,众人一看,哟,还真是的。
皇后也来兴趣了,垂着眼皮让人端了个锦凳在近前,让风卿过来坐着,又把应非潜打发了去皇上处觐见,她则一双眼如扫描仪一样仔仔细细的打量起风卿来。
每个女人都天生是好戏子,哭笑收放自如,一国之后更是翘楚,浑身都是戏份。拉着风卿打量的北燕皇后霎时从高坐云端的神女变为慈爱的长辈,细细的问及风卿多大了?几时出生?令堂叫什么?贵庚几何?喜欢些什么?竟然能养出如此好的姑娘来。
风卿琢磨着,恰好可以趁机夸一夸自己的娘亲,再不着痕迹的黯然道出她身体不适需要解药的事实来,所以简直是有问必答,态度是恭谨中带着仰慕,仰慕中带着期盼。北燕皇后看她的眼神也甚是令座下妃嫔们玩味,从没见一向高高在上端谨严肃的皇后在看向第一次见得臣女时,是如此亲切又复杂的眼神,仿若透过眼前的小姐看向某一个故人,某一段往事。
就在风卿斟酌着现在是不是好时机,该不该委婉的提出想要解药的想法时,皇后似乎疲倦了,拍拍她的手,“本宫很是喜欢你这孩子,不如今晚留在宫里,陪本宫说说话吧。不用担心秦世子,含香,你去知会一下那小子,叫他别担心,本宫不会把他的娇娇未婚妻吃了。”一殿妃嫔附和着吃吃的笑,这事便这么定下了。
风卿诧然,随即一想,自己对宫中尚不熟悉,还不知道皇后是不是有解药,也不知道她脾性如何,会不会大方的赐药,不如将计就计留下来看看。于是含羞带怯喜不自胜的点了点头,宫妃们一阵讶然的眼光乱飞:看这小姐受宠的,怕是秦王府要得皇后青眼受了吧?
风卿可不管这些。晚上她宿在皇后翔鸾宫的偏殿紫薇阁,这个位置很巧妙,既不会让皇后想起她来传唤的时间太久,也不会让她一个外臣之妻离内宫妃嫔太近不符礼数,两殿之间尚隔着曲折回廊数重假山,准保这边的声音传不到那边儿。
风卿在这锦绣堆里却是有点睡不着,前世今生首次宿在皇宫里,原本是该焚香祷告一番,再闭上眼沉入美梦的,然而她想起白天北燕皇后那过于热情的的脸以及复杂的眼神,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然,起床去偷偷熟悉一下环境,如果这位一国之母最后愣是不赏赐解药,那就偷他奶奶的,实在是老娘已经等不及了啊。
想到做到,风卿在黑暗中悄悄坐了起来,摸索了一件夜色中看起来不刺眼的暗色衣服胡乱披上,便运起了最上乘的轻功,打算悄悄溜出寝殿。
她寝宫外的偏殿门口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是今晚服侍她的宫女含笑在说,“姑姑,您说咱殿里这位到底什么来头?竟然能得到皇后娘娘的垂青?”
一个稍微年长的温和声音说道,“在宫里这么几年,你竟还不明白?很多时候看事情是不能光看表面的。有时你眼中看着千好万好,转眼就烟消云散,有时你看着千难万难,转眼就繁花着锦了呢。”
“姑姑您真是有学问,不过我还是不太明白。您是跟着皇后娘娘从瑞王府出来的老人,有些事您肯定知道。我听她们今儿私下里说,这个主儿与当年咱们皇上还是瑞王时身边跟着的那位长的有七分相像,怕就是皇上与那位的私生——唔,唔……”
“你不要命了!这种千刀万剐的话你也敢说出口?!”
“我、我我这不是私下里说说么?”
“有些话就算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出口!”
“那这位还真是了?不是说当年那位被下了药死了么?”
“谁知道呢?有些人的命就是和杂草一样顽强。”
“那这次皇后娘娘岂不是……”说着含笑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把话吞了回去。
那位姑姑果然肃声训斥,“不该你想的就别想了,赶紧眯会儿,我先值上半夜班,回头叫醒你。”
殿中的声音消失了,风卿悄悄溜出殿门,心中的疑惑却更是有增无减,看来自己将要触碰到某种宫中秘辛,可是这秘辛将要带来的变故,却令她直觉中不寒而栗!
本书由潇湘书院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