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拴柱和媳妇兰兰走了以后,锁柱就担当起了照料拴柱的两个老人的责任。早上起来,担水、扫院子,先给拴柱爹把水缸担满,把院子扫干净。一日三顿饭,他先要去拴柱爹跟前看看,两个老人能做饭不能。拴柱爹也晓得锁柱的孝心,但不管怎样,拴柱爹觉得毕竟不是亲儿子,长此下去过意不去,就经常早早起来,自己把水挑得满满的,院子扫得净净的。有要做的杂事,也要尽快做完,收拾利索,不摆在眼前。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拴柱爹娘虽说都才刚刚跨过不惑之年的门槛,劳碌了大半生的身子,本就虚弱,经不住天天空着肚子熬日子。自儿子和儿媳走后,思念日重,吃睡日减,竟先后病了起来。
先病了起来的是拴柱的妈。自拴柱走后,拴柱娘想起来哭一阵子,天黑了人躺在炕上,整夜整夜合不上两只眼。没隔多少天她已支撑不住了。这天早上起来,拴柱娘拿了个拾炭的簸箕走到院子里收拾柴和炭,准备生炉子做饭。她拾好了炭正端着簸箕站起来要往回走,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顿时站立不稳,摇晃了几下,砸倒在地上。手上的簸箕跌落到一边,簸箕里的炭撒落在院子中间。这会儿院子前后一个人也没有,谁都不知道她摔倒在这里。屋子里收拾杂活的拴柱爹见她出外拾柴火长时间没回来,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就开门出了院子。拴柱爹踏出屋门就看见拴柱娘躺在炭堆的旁边,一动不动,一簸箕碎炭撒在了一边。他赶紧走过去,弯下身来想把她扶起抱回窑里,可扶起来就是抱不动。用手在鼻子孔上试了试,好像还有气息。他放下心来,慢慢原地把她放平躺着,起身加快脚步向锁柱的院子走去。
锁柱每天早上叫爹妈吃饭前总要去看一下拴柱的爹妈。这天他刚刚去看过拴柱爹妈,两个老人却怎么也不让锁柱操心,说他们吃惯了两顿饭,过一会儿自个儿做一点就行了。锁柱知道他们不愿天天麻烦侄儿,也就回来自己吃早饭。他们老少一家人才端起饭碗,拴柱爹却推门进来。锁柱父子听说拴柱妈昏倒在院子里,放下饭碗就往外走。
拴柱和锁柱两家住得只有几步路,三个人赶了过来,拴柱妈还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锁柱试了试鼻息,感觉气息匀称,不像有疼痛的样子,只是昏睡不醒,也不知得了甚病。三个人把人扶起来,抬回到窑里的炕上,锁柱起身到村子里去请先生。
锁柱出了门后,锁柱爹埋怨起拴柱爹来。他说:“我说兄弟呀,拴柱妈身子骨成了这个样子,你就没留意?要我说啊,她这是劳的。这一天到晚也不晓得你们怎过,能吃个半饱也行,如今就两个人,粮再不济也能奈何过了春荒,实在不行了还有大家哩,不要苦了一个人。”
“哎,这死老婆子不听劝,心里放不下两个娃,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能有甚法。”
“少让劳累些。整天空着肚子,心里又不安静,人都有撑不住的时候。”
“都是穷命,闲不住。闲了就想心事,哭鼻子抹眼泪。有个营生了还差个心慌。”
正说话中间,锁柱请了先生进了门。先生过来诊了诊脉,返回身来说,事倒不妨事,劳伤过度,将歇(休息)两天会好起来的,就是得吃好些。众人听先生说不妨事,放下心来,任她睡去。
拴柱妈一觉睡了两个整天,第二天的晚上才醒来。醒了后只觉得身子沉重,没有一丝气力。她睁开眼睛,见拴柱爹坐在一旁,挣扎着想坐起來,身子却不听使唤,双眼冒金星,坐不起来。拴柱爹见她醒了过來,愁锁着的双眼顿时放出光芒,像要笑出声来。他过来搀扶着她坐了起来,背后垫了被子和枕头。
九“你可醒来了。整整睡了两个白天,一个晩上。你这是怎啦?吓人嘞。”说着他从炕边的灶台上端过一碗刚熬好的小米豆子稀饭。拴柱妈本已失去了饿的感觉,看见了那一碗桔红色的稀饭,才唤起了她强烈的进食欲望,接过那一碗饭,只几口就吸了下去。
“慢一些,慢一些。肚子里太空了。”
“我这是怎啦?一头栽下去甚也不知道了。后来尽做梦,梦见一大堆人,拴柱两口子拉着我哭。我还说,你们哭个甚呢,我就是想睡一会儿。后来我又见他们走远了,就喊,可喊不出声来。”说着,双眼泪珠儿又滚落了出来。
“你看看,又不顶对了。人说梦从心上起,一点儿错也没,你那个心头,针眼儿大。”
拴柱爹平日里有一股倔强劲,心里有事,口里不说出来。今年一家四口人这个坎过不去,他没埋怨儿子一句。拴柱两口怕他们走了后连累两个老人,临走的前几天硬是找中人分了家,把两垧地写在爹爹的名下,把种烟的那一垧和另两垧留在自己名下。他知晓儿子的心,他也知晓走口外的路一样凶险。当年他没挡住儿子种烟,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如今他又不能替儿子分些风险,他觉得他成了他们的拖累。他觉得他是经过风雨的男人,是这屋子里的主心骨,理应挺起身子来。可他想不出一个好主意让儿子度过难关,也不能为儿子担挡一点。他自己心里埋怨自己没用。这会儿儿子和儿媳妇已不在跟前,他看着拴柱妈又止不住落泪,也禁不住一阵心酸。他装起一锅子旱烟,用火镰打着了火,吸起了旱烟。
拴柱妈喝了一碗稀饭,又歇了一个晚上,早上醒来感觉有了点精神,就要下地。她挣扎着下了炕,站了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颗心要跳出来。她扶着炕沿想定定神,两条腿酸软发抖,怎也站立不稳。拴柱爹赶紧起来跳下地把她扶好,说:“上炕躺着吧,不要逞能了。”
“哎,这是怎的啦。睡了两天了,怎站起来心慌意乱的,是老天爷要收了吧。”
“说甚!你还是肚子里空,养两天就缓过来了。年前你不是腌了一斤多肉还没吃,拿出些来你吃点吧!”
“娃们走的时候忘得实实的,没给娃们吃,悔死了。留着坏不了,等他们回来。”
“你呀,还惦记着他们。他们走出去了,短时间回不来。那东西放不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再说呢,出去总比待在家强。要是寻着老二了,甚也不用愁了。”
“那也是咱的一点心。”
这边拴柱爹和老伴正念叨着拴柱两口子,那边锁柱爹也想着事。他思虑着,他们弟兄三人,老二早些年遇着灾荒,把种的几垧地卖了几块钱,举家逃荒走了后套。那时老三拴柱爹还小,自以为守着这十多垧地怎也能过得去。可如今老三过得并不容易。拴柱娃少了主意,种烟种出大麻烦。拴柱在家不能存身,小两口也走了。留下俩老的受了熬煎,不晓得日子能不能熬出去。再一想,锁柱拖累太重,眼下日子更难熬。想到这些,他心里叹息,人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也不一定对。守的不如走了的啊!他记起粉房里还有些东西,就催锁柱快去看看,拿回来还能管几天用。
锁柱安顿好两边的老人,趁着没事,就去了粉房。这做粉条的粉房在一个闲废不住人的院子里。早年他的父辈兄弟们把这院子和一孔土窑收拾出来,屋里安了石磨磨粉,架起铁锅漏粉条,院子搭起架子晒粉条。粉条晒干后就放在窑洞里,有人用豆子或土豆换粉条,就把豆子和土豆放在这里,再磨粉做粉条。虽说是小打小闹,可总还能挣几个零花钱。今年几个月来已没人换粉条了,做好的几十斤还放在窑里,锁柱过几天就去看一下。今天他走到院子门前看到院门大开,觉得不对劲,几步进了院子,走到窑门口一看,窑门的锁也被扭坏了。进了窑洞,见那炕上空空荡荡,一根粉条都不见了,他才确认粉条叫贼偷了。这屋里除过这几十斤粉条外,再没有一粒粮。锁柱想,偷粉条的不会是远处的,也不会是大盗,偷就偷了去吧。他关好了屋门,一声不响返了回来。
锁柱种着十垧地,没一垧好地,年景好的时候,勉强能收一年吃的粮。一到天旱的时候就颗粒无收。那还是锁柱的爷爷在世的时候,把种了一辈子的地分给了三个儿子。锁柱的爷爷身子不利落,对三个儿子说:“你们兄弟三人迟早要各自过生活,不如早些把地给你们分开。”锁柱爹是老大,连同养活两个老人,挑了离家最远的这十五垧地,把家门口的两片好地留给两个兄弟。他挑的这十五垧地,打粮打不过好地十垧。地离家远,开春送肥耕作,秋上收割拉运,比两个兄弟那两片地费事得多。老大挑了老二挑,留给老三拴柱爹五垧最好的。分地时拴柱爹还没成家,和父母一起过。锁柱爹成家不久,有了锁柱。兄弟俩人少地多,粮吃不完,日子过得滋润。随着时间的推移,拴柱成亲后分出去了;锁柱长成后娶进花花时写出去五垧地做了聘礼,留下十垧地自己种着。添家进口,锁柱一家变成七口人吃饭。地亩税捐又年年增加,十垧地打了粮,得拿出五垧地的粮交税捐,剩下的粮养活七口人,已显得紧巴紧。
如今大小七口人,眼看着家里的粮没有多少了,熬到明年秋收还早。偏偏又丢了几十斤粉条,锁柱着实心疼。第二天,他拿了两个口袋去把那仅剩的一点晒干的豆渣和土豆渣装好扛了回来,他爹和花花才知道粉条被人偷走了。他爹没有说甚,只是叹了几口气。花花却急得心里难过。晚上两个人躺在炕上,看着三个孩子睡着了,花花对锁柱说;“如今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也该多操操咱这一大家子的心了。大小七张嘴,没有多少粮了呀。再过上几个月拿甚往锅里下呀。”
“如今再焦心也想不出个法来。不过我倒算计了一下,咱存的那点粮,省些,能过了年。开了春总不能还不下雨吧,下一场雨,地里的苦菜就出来了。”
“哎,那也顶不下来。爹妈和那几个娃往后见不上一粒米,他们怎能扛得住啊。”
“唉,难为你了。紧着老人和娃们吧。大人少吃一口,就有娃的了。”
“唉,这可怎过呀。这些天来我就思量,往年咱日子好过的时候,村里东家没米了,西家揭不开锅了,咱没有不接济他们,不管是论升的,还是论斗的,谁家也没还过。如今咱有难处了,他们不能忘了咱吧。”
“嗨,那都是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平日里都过得艰难,这个时候谁家有粮。”
“你说的那你接济给了人家的,一家也没多少,要不得的。可不是还有一两家开口说了是借的?”
“嗨,一样。如今日子都难过得去。这个时候开口要,要逼出人命呀。”
“哦,也是。这可怎办呀,眼看过转年就揭不开锅了。天天掺了糠吃,两个老人也撑不下来。”
这边锁柱和花花躺在炕头上说了半夜度荒的事,无论怎么想,粮食也多不出一粒来。那边窑洞锁柱爹和妈两个也睡不着觉。
“他大,你说这是哪家缺了良心。我们家锁柱这几年看着谁家过不去,常不接济一些。哪家有了难,论斗的说是借,论升的三升五升总会给,从来没听说谁家还过一升。如今可倒好,几十斤粉条也值得偷。”
“偷就偷了吧。偷了送了都回不来了。”
“你看看,你说的是甚话。娃前几年接济出去几斗粮,也没饿着你。前两年有那几斗粮,也放不到如今。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别把娃捎带上。”
“嗨。前几年有几颗粮,没粮的人惦记着;如今没粮了,就几斤粉条,圪狸(石鼠)老鼠惦记着。你不愿听,那就不提了。”锁柱爹听老婆子数落他不该埋怨儿子的话,知道她从来不愿意听他说儿子半个不字,更何况刚才的话是重了些,转了口气说道。
“如今这么苦憔,一大家子人张口要吃饭,也难为锁柱家的了,他们两口子不会怄气吧?”
“日子要作难,婆姨汉两个免不了要说道几句。锁柱媳妇不至于怄气。倒是那两个顶小的能不能过去,难为了啊。”
“唉,我们拖累娃们了。”
“谁晓得几时能闭上眼啊。”
“睡吧,两三天没过老三那去了,不知道拴柱娘怎样了,明儿你过去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