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喜贵自和张榆生喝酒中间承应了儿女的亲事,一直在心里盘算着甚时候去提亲合适。本想着拖一拖,禁不住张榆生有事没事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也就收了再拖下去的念头,找了媒人来商量提亲的事。刘喜贵请的媒人就住在寺后村,是个姓陈的男人。往日他闲下里好给附近的男男女女拉双配对,还真有拉扯成功的,慢慢地人们就请他说起媒来了。村里的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陈媒婆”。这里的人们家里主事的都是男人,说媒的人也多是男人,男人和男人好沟通。叫他“陈媒婆”他也答应,名字倒被人忘记了。谁知刘喜贵请来陈媒婆时,陈媒婆向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张家要招上门女婿,将了刘喜贵的军。
陈媒婆进了刘家,开门见山说:“你刘家就一个独苗宝贝,两年前你就让我去为你那宝贝说这门亲事,让人家碰了一鼻子灰,如今你要是应承了张家的条件,张家的这门亲事好说。”
刘喜贵想也没想,对陈媒婆说:“上门的事不行,不行。我刘家就一个娃,张家抢走了,刘家怎办。再说我刘喜贵又不是娶不起儿媳妇,非走这条路不行。要真成那样,还不让人笑话死我刘喜贵。”
“这就怕这事难了些。两年前也是你找的我,人家顶了回来。这一回张家要再顶了回来,要是传扬出去了,我这个月下老从此就砸锅了。看来你刘铁匠的铁锤子要端我的饭碗了啊。”
“行啦,我还不晓得你陈媒婆那片嘴?他张榆生答应了的事,又没提上门的话,既已肯了结亲,就是再提出来,你也能说得回转过来。”
其实,这陈媒婆心底里明得像一面镜子。他知道张榆生这个时候提起这门亲事,明摆着就是急着把女儿说出去。张家如今一个男人,拖着老少三代三个女人,走又走不成,不走过不下去。招女婿的事几年没头绪,明摆着就靠娃那一张嫩脸蛋,谁家肯叫儿子到他家受苦。如今只得把女儿嫁出去,女儿出了门,就少了一张嘴吃饭。到时候有了难处,刘家也不能看着不管。可陈媒婆对刘喜贵却是说:“依我看,你刘喜贵再精明,怕也是上了张家的算计。如今你二人放箭拉开了弓,谁缩了手,脸上挂不住。我就再替你受一回窝屈吧。不过,你可记住,说不妥了,休怪我嘴笨。我要是真没饭吃了,就耗上你了。”
刘喜贵见陈媒婆答应了,就说:“行,好。只要你不嫌这灰土蚂生(脏乱)的鬼地方,甚时想来就来。”
陈媒婆接了这差,就又关切地问道:“娃娃还不晓得吧?没把娃娃叫回来,看娃娃怎说?十八九岁,长大成人了,又念了几年书,兴许脑子比你活泛(灵活)得多。”
“已捎了话了,你也知道啊,铁蛋和玲玲是从小耍大的,这门亲事他们两个谁也不会觉得委屈。”
刘喜贵和陈媒婆说了一阵儿话,陈媒婆告辞了出来,直奔张榆生家而去。刘喜贵听了陈媒婆的一番话,心里却七上八下,打起鼓来。心想自己真是办了件冒失事,远近都知张家要招上门女婿,如今请了媒人去说亲,张家要是不改口,就自寻难堪。
八刘喜贵的儿子小名铁蛋。铁蛋长到八九岁上,刘喜贵把他送到张家的私塾学了两年字。后来生计艰难,心想着一个铁匠家的娃,认得几个字,能分清钱的大小就行了,就中断了学业。待到手上又有了几个铜钱,才又把他送到县城南高学堂。尽管那时到学堂念书的都长成了人,可他的年龄在同去的学子中,已是头名状元了。上学堂的时候,刘喜贵给他起了个大名叫钢强。名字还是没离开打铁家的本行。钢强在学堂里学了两年,学了些文字,看到外面和家里那铁匠铺周围的环境大不一样。家里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大人们除了说些丰年、灾年的事外,就是说东家的媳妇贤不贤惠,西家的闺女俊不俊俏;看到的是冬日反穿皮袄,夏日光着脊梁的受苦人劳作,或是头顶瓜皮帽,身穿洋布衣裳,留着半尺长头发的男人游窜。到了县城他才听人说书讲故事一样地说,这些年,辛亥革了命,宣统出了紫禁城,民国叫的是大总统。洪宪要演登基戏,一年过后又驾崩。张勋拥着小溥仪,皇帝美梦没做成。孙文抱恨离了世,军阀混战乱纷纷。南边闹起苏维埃,日后知谁是主人。刘钢强听了这些不甚了了。他不知道北京、武汉、广州有多大,有多远;不知道这个省那个省究竟在那里。他离开家门四十里,才猛然间感到外边的世界很大很大,新鲜事很多很多,闻不完,听不够。
刘钢强的家不算富有,可他从小冬没受冻馁苦,夏未经烈日晒,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他不明白什么是税、捐,什么是租,也不清楚什么是民主,什么是自由。这一切对他这一个未涉世的年轻人都既新鲜,又懵懂。越是没听过的话,没见过的事,他却越想弄个究竟。这日,他早上起来,同学们说要到县衙去请愿,他就和同学们走出学堂,从南门进入城里,一直向东北方向的城中走去。当走到离县衙不远的地方,已经看见前边不远县衙门前的空场地上聚集了请愿的人群,人们举着小纸旗上街,发传单,喊口号,高喊“反饥饿、要生存”“反加税、加捐、加租”“反对军阀,要民主、要民生”的口号。人们在县衙的门前刚刚聚了起来,就遭到一些头戴大檐帽的兵勇驱赶。请愿队伍原打算在县衙门前当众宣读给县知事的请愿书,然后递到衙门里去。但刚刚有人站在高台子上喊了几句话,一群戴大檐帽的人就冲了过来,连推带拉带走了几个人,驱赶人群离开广场。请愿书未宣读,就受到驱赶,人们随手散发了一阵子传单,没能靠近衙门口,就被驱离广场。钢强他们被兵勇阻挡在广场外,不能前行。走在前边的几个趁乱冲了过去,不一会又被挡被拖退了回来。钢强和走在后边的几个同学被挡住,没能冲过去,只得由原路退回,随着离开广场的人流出城。
钢强返回学堂已是这天晌午过后,有人捎话说,他的老爹让他回家走一趟。他告了假,傍晩的时候,出了学堂门,往家里赶去。
刘钢强从学堂出来,由南门外绕城墙的西北,再绕到城的东北方向,顺着大路,爬上了一个大山坡。站在这里向东北方向望去,就能看见寺前村身后的那座山。他走得有些累,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歇了起来。这里居高临下,眼前近处是县城的一片街市,远处是奔流不息的黄河。眼下那一片街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街面上看不到几个人,显得空旷冷清。眺望远处的黄河,从清水川入口处到县城脚下,河两岸景色尽收眼底。河水失去了以往的汹涌,静静地流淌,被西边的日头照得发散出闪烁不定的光亮。县城脚下,黄河的河床中有一块高地把河水阻挡。河水从高地两侧流过,把这块高地冲刷成一片小岛,远远望去小岛像停泊在河中的一只大船,一动不动。岛上林木参天,簇拥着一处青瓦蓝砖的屋宇,就是被人们称作“静心庵”的姑姑(尼姑)庵。再往上能看得出黄河的河床陡然升高了许多,河水由这里倾泻下来,卷起千堆雪,像是要涌入这所庵堂的怀抱。
刘钢强歇了一阵,无心再欣赏眼前的景色,站了起来,向清水川方向走去。他翻过了一座山梁,穿过清水川,走进寺后村村口,天已黑了下来,村子里做晚饭的炊烟已升了起来。他缓步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路过巧巧家院子门前,正好碰上了张巧巧拿着簸箕在院子里拾炭。
“哎呀,这不是铁蛋兄弟。怎今儿回来啦?快进家里坐,歇一会儿。”张巧巧好像知道刘钢强回家来是为了什么。她似乎感觉到这年轻后生就是未来的妹夫了,显得十分热情。
“哦,是嫂子收拾柴火正做饭呐。我这是叼个空,回来看看。”
“进来坐吧,走了一阵子路,歇一歇,喝口水。”
“不啦,不啦,嫂子你忙吧,有时间我再来坐。”
“那你慢慢走,啊。”钢强说着往前走了。巧巧也拾好了炭,端着炭簸箕返回屋里。
寺后村和寺前村相隔约有二里地,两个村子住了十几户人家,稀稀拉拉散落在一条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两个村的中间可能有过一座寺庙。眼前庙已不见了踪影,两个村子中间的一片平坦地,谁也不敢占用,也许是怕占用了寺庙用过的地方不吉利。转眼间钢强穿过这一片空旷的平地,转过一个弯,就到了自己的家门。
就在刘钢强从学堂出来往家里走的时候,陈媒婆敲开了张榆生的家门。一番寒暄谦让后,陈媒婆把话切入了主题。张榆生知道他登门的意图,彼此心照不宣。
“榆生兄弟恭喜呀,我这是上门来讨喜酒喝呀。”
“是谁叫你到我门上来讨酒的呀?”
“嗨嗨,兄弟你心里明白装糊涂吧,刘喜贵说你榆生兄弟已给了他口风,要和人家结亲家哩。喜贵兄弟说了,我这躺腿跑到了,不用费口舌,也就水到渠成了。”
“嗯,我家玲玲未许人是不假。可那喜贵没给你说?我家玲玲娃可是要个招女婿的呀。”
“你说甚?要招女婿?”
“是啊。”
陈媒婆知道张榆生和他捉迷藏,就说:“既是这样,我这躺腿算是白跑了,我就告辞了啊?”陈媒婆说着,身子却没动。
张榆生这时嘴上那样说,心气儿早不是两年前了,见陈媒婆说要走,转了口气,说:“唉,既是来说亲,哪能屁股没坐温就走。你说说,喜贵兄弟怎想?”
“我说榆生兄弟,你是不是和人家喜贵兄弟提过结亲的事?”
“是提过呀。我想,要是没提过,你这个大媒人怕不会屁颠颠地又跑这一趟了。”
“既是提过,那就是说,你是愿意把玲玲许配给人家刘家了?”
“刘家那娃我倒是看上了。可咱也有难念的经。你是晓得的,张家没生出个男娃来,缺了顶门的人。这老太太就想要招个上门的。你说我这个儿子,一生无男已是大不孝,违了老人的心事又是个不孝。我可难做人啊。”他把这招上门女婿的主意推给他的老妈。
“可兄弟你提这事的时分你明明晓得,刘喜贵就铁蛋一个独苗苗,给你张家顶了门子,刘家的门子谁顶啊?”
“这可就难了。”张榆生见陈媒婆坐下来说事了,又装出一副寸步不让的样子。
“看来我这躺腿真是白跑了,喜酒讨不上了不说,可是没趣啊。我老陈糊涂,头一回说合这办不成的事。你榆生兄弟人不老,这事可办得也不精明。人家就一根独苗儿,再说那铁蛋人机灵、懂事、有文化,明摆着娃娃日后是个有出跳的,人家刘家不是穷得揭不开锅,能舍得让铁蛋走这条路子?”
“那你老哥这酒就喝不上了。”
“我酒喝不上倒不打紧,可这亲事是兄弟你提起来的,你得寻个台子下。”
“那你老哥说怎个下?”
“我说呀,这事也不难办。我估摸着榆生兄弟你这阵子了不了女子的亲事,怕年也过不好。你张家要是看上人家刘家娃了,就不要错过了这门亲事。上不上门,也有多种法子,咱慢慢商量。”
“要说刘家这人家是好人家,娃娃也是好娃娃。”
“哎,那就对了。你张家选来选去也就要选个好人家,选个好娃娃。铁蛋是咱看着长大的,刘家也是好人家,你看上了娃和这家人,其他的事就好说了。要是选不上个好娃娃,就是招上了门,碰上个好吃懒做的,不务正业的,又不是你亲生的,那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够你受一辈子的气。”
那陈媒婆真是巧舌如簧,真个把个张榆生给说得心服口服。他张榆生急着提起这亲事,其一是四个人难度这年馑关,其二是怕年馑来了,亲事说不成,耽搁了女儿,女娃过了十七八就没人要了。经媒人这么一说,顺水推舟,这亲事就算说定了。张榆生想了一回,对陈媒婆说:“娃娃是看上了,那两个娃从小耍大,估摸着娃们都情愿,就遂了他们吧。”
陈媒婆知道张榆生迟早要松口,见此时才放了话,笑着说道:“哎,这才是你榆生兄弟的心里话呢。我可要回贵贵兄弟了,这事可就成了两好了。你可把喜酒备好了。”说着陈媒婆吿辞出来,赶紧给刘喜贵报了喜。
张榆生应了亲事,可他和他的妈妈心里一块病没消掉。换帖之前陈媒婆又反复两家几回,费了不少口舌,张家才说,提招上门的话已不是本意,既不做上门女婿,铁蛋一不改姓,二不住到张家来。可有一条,成亲后有了男娃,得有一个姓张,为张家顶门子。张榆生终于想开了,凭铁蛋如今的人样,说不定日后有大出息。女婿有了大出息,凭他姓张姓刘,都是半个儿,孝顺就行。张家没有姓张的儿,退一步,有个姓张的孙也一样。刘喜贵想,我刘喜贵虽说是一根独苗,说不定日后铁蛋成了亲,能给刘家生两个、三个娃。有一个姓了张,也不打紧。就应了这个条件。就这样,刘家有了面子,张家消了一块心病,对外也有了个交代。
铁蛋回到家里,晚上父子二人说了半夜话,刘喜贵对他说,要给他定一门亲事,把张家玲玲说了来做媳妇。铁蛋脸上高兴,嘴上却既未表愿意,也未表不乐意。刘喜贵心里清楚,又故意试探着说,人家想要招上门的。铁蛋这才说:“上门?她家是金銮宝殿还是金窝银窝?她就是金枝玉叶,也保不定没人高就呢。”刘喜贵晓得了儿子的心思,他看着两个娃在一块耍大,儿子喜欢玲玲,他没猜错;他也晓得儿子懂事理,和他想的一个样。
铁蛋在家住了两个晚上,早上吃了饭就要动身返回学堂。临走的时候刘喜贵又塞给他几块银元,嘱咐他叼空过些时候就再回来走一趟。铁蛋回来没等到张家最后肯定的回话,可他心里已有了数,带着老爹给的几块银元,喜孜孜返回学堂。
他返回学堂,走进学堂的大门时,门口看大门的老汉叫住了他。
“刘钢强,你去哪啦?山长说你回来不要回寝室,也不要克书房,让你克他的屋里。”
“大叔,我告了假,回家了一趟。晓得了,我这就去了。”
“哦,去吧。”
钢强径直奔山长的住处,喊了声“报告”,敲开山长的屋门。山长约在五十开外,留了一撮山羊胡子,穿一身青布大褂,坐在一张书桌后边。他见是刘钢强进来,问了几句话,让刘钢强坐在一旁的方凳上。
“钢强同学,这两天你不在学堂里,这倒也好。前儿前晌你们几个老师和学子到县衙门口请愿惹了些麻烦,警所盯上了你们几个。没离开学堂的几个,前儿夜里就被带走了,如今还没放回来。我们几个管学务的不想让更多的学子出事,就让你径直到我舍里来。我寻思是,你们几个学子书当下是念不成了。警察晓得你已回来,免不了还要带你去警所问话。左审右问,受些麻烦。不如乘警所不知晓你返回来的空,到外地去躲一躲。”
刘钢强刚才还喜孜孜留在双额间,猛然地如炸雷击了顶。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直愣愣站了起来,不知说什么。
“钢强晩辈,想着甚呢?我说的话你解下(听懂)了吧?”
“解,解下了,可——”
“解下了就好,我晓得你一时想不开,也不用多说了。你如今不能回家去,家里的人暂先不要告诉,免得为你担心。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家里人的。你先到外边避一些时候,躲过了这风头我会接你回来。我知晓你还年轻,没出过远门,已安排人帮助你了。要不我就让学监引你,尽快离开县城?”
“嗯,就听先生的安排。”刘钢强低着头,两只眼睛泪珠儿滚了下来。
“那好。年轻后生,如今已不兴称呼先生了,你就叫我郑老师吧。出去这一段时间会有人照管你的生活,你就安心在那里读书,学些别的本领。兴许我们以后很快还能见着面,不用难过。”
刘钢强告辞了郑山长,由学监引着,从县城南门外学堂边不远处的黄河渡口上了一条运货的小木船。小木船即刻离了岸,向南漂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