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川的人们祖祖辈辈耕耘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春天撒下一把谷子、糜子和各色各样的豆类的种子,等待着秋后有个好的收成。要说他们喜好种谷子和糜子,大抵是这两种庄稼耐旱易种。三月份前后有好埫口,种子下了地,苗子长了出来,就有了收获的盼头。要是五六月份再有一场好雨,这一年的辛苦就稳稳有了回报。那种豆子却另有一番好处,豆子不独耐旱,每年与谷子、糜子倒茬种,谷子和糜子吸了豆根留下的养分,长得好。祖祖辈辈传下来,人们都晓得这个理,豆子也就种得多。黄豆、黑豆、绿豆、扁豆、小豆、豇豆,无所不种。种谷得谷,种豆得豆,就是他们年年月月度日为生的主粮。只在那沟沟岔岔、低凹潮湿的地土间,才种些白菜、萝卜之类。
一代又一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守着这广袤而干旱的土地。一年又一年,撒下了种子盼出苗,出了苗盼长大,长大盼着抽穗结籽。指望着有个风调雨顺的年头,能吃上饱饭,是他们一年到头最大的盼头。可老天爷偏偏没这么安排,人们盼来的是三年两头旱,小旱接大旱。人们经受着老天爷赐给的磨难,忍受着饥饿的熬煎。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片干旱的土地上又种起了另外一种植物。饥饿和贫困使一些人失去理智,他们明知种它既不产粮,不能让人们填饱肚子,只会祸害人,只因它能给种植的人带来财富。这是一种魔鬼植物。西方人说,这是上帝赐给人类的快乐物种,能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愉悦和无穷的幻想。上帝是外国人,它只给西方人带来愉悦,却给东方带来无穷的灾难。我们且把这种上帝带来的物种叫洋烟,也有的为崇敬上帝,把它叫大烟。
清水川有些地亩的种地人都种上了大烟。他们估摸着自己的地种庄稼收的粮够一年吃就行了,腾出几垧地种烟,指靠烟发财。上帝安排,这大烟实在好种好收。春日里撒下一把芝麻一样的种籽,苗儿就满地里窜了出来。到了四五月前后,那一棵一棵烟苗轮番着开花。鲜红的、桃红的、紫红的、白的、黄的,各种颜色竞相怒放。这个时候,人们看到的是花枝招展、亭亭玉立的少女,似乎感到有一种愉悦。在欣赏这五彩斑斓的景色的时候,又觉得上帝十分吝啬,连一丝儿花的香气也不给你带来。花过两个多月,烟乳流淌出来后,它就变成画皮中人。它让拥有它的人拥有财富,而让享用它的人变成鬼怪。这个时候,它带来的是瘟疫,挥不去,斩不断。它变成了真正的魔鬼。清水川的人们和魔鬼打上了交道。
拴柱耕种着五垧地。年成好的时候,五垧地的收成,养活他一家四口人,还能省出几个月的余粮,用来防备旱魔的光临。尽管以丰补歉,算起来粮食够四个人吃,可这些年年年为缴税捐熬煎。他种五垧地,一垧缴六角的税,四角杂捐,总共得缴五个大洋。他一年熬到头,总是缴了税就没了吃的。年年为躲避税像做贼一样,东躲西藏。有一年为缴不足税捐还遭了收税人的吊打。提起收税,他的心就发抖。前年,他看到别的家种了大烟,到了年终还能换几个银元,他的心也动了起来。他把那五垧地四垧种了粮,留一垧偷偷种了大烟。他寻思着,四垧地打粮差不多够一家人吃一年了,实在不够,或周借,或买些粮也花不了多少钱。一垧地种了烟,一年也能卖个二十、三十的,日后日子就好过了。谁知自他种上了大烟,日子就没有好过。他头一年种上烟,烟苗刚刚冒了出来,村子里的游手好闲的黑皮就引了禁烟局的人来,到地头上查看了这一垧地的烟苗,给他定了税。
七那个时候国民政府已发布了禁烟令,禁止种植、买卖、吸食大烟,违令者重责。其实,种植、买卖、吸食一天也没禁过。买卖有土行,吸食有烟馆妓院,都是合法经营,照章纳税。至于众多烟民在自家吞云吐雾,更是谁也管不了。对于种烟,重责的办法就是加税加捐。只要缴了税、捐,种烟就合法了。一垧地种烟税捐超过种粮二三十倍,国民政府收的钱多了,成了一大财源。
拴柱还没种烟时,收税捐是一垧二十元;拴柱种上了时,涨成三十元。一垧地一年缴了三十块大洋,再好的收成,干一年差不多也是白干。加税加捐的数字一旦定了下来,没经禁烟局的查验,来年少种或不种,税还得照样缴。要是请禁烟局的人查看核减烟税,三五个月一茬庄稼收了也请不来,不出钱打点送好处办不了。这真是魔鬼上了身,欲脱却不能。
拴柱今年要出三十四个大洋才能过关,可眼下地里还没下种,绝收定局了。眼看收税的日子又快临近,他夜里闭上眼,常常被拷打的恶梦惊醒来。平时爱说爱笑的年轻人,如今一忽儿是热锅上的蚂蚁,一忽儿又成了久旱的谷苗。他急着要想个主意,避过今年的难关。这天天黑了下来,他没心思吃晚饭,无精打采地推开了锁柱哥的家门。
“是拴柱兄弟,快进来坐。”说话的是锁柱的媳妇花花。
“嫂子在家忙呢。我哥呢?”
“嗨,你哥这一整天不着家。前晌呢,村头的狗蛋来叫走,说是兄弟俩的媳妇打闹上了,两个老的见两家儿媳都嫌弃又要上吊寻死,把他叫走了。唉,自己家的营生干不完,又去管人家的事。忙了一天,说是总算把那家老少安顿住了。这不,回来叼个空又上粉房去了。也没甚事,又去倒腾那点粉条。”
“这都甚时节了,做好的早就干了,不倒腾也坏不了。还舍得再漏粉条?”
“眼看没吃的粮了,还敢漏粉条?就留了点豆渣和山野渣子,多时没去看,怕有人劫害。走了一阵子了,也该回来了。还没吃饭吧,等你哥回来就在这吃晩饭。”锁柱媳妇花花已做好了晚饭,正收拾碗筷等锁柱回来吃饭。
拴柱听嫂子这么说,才觉得这个时候正是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觉着来的不是时候,就赶忙说:“我也没甚事,找哥哥说几句话。嫂子你们先吃饭,回头我再来。”拴柱说着转身就要告辞出来。
“坐下吧,屁股还没坐热,忙甚去呀?”
“嗨,如今还能忙个甚?忙甚也忙不岀来这口粮来了。”拴柱边说边往外走,锁柱推门回来了。
“哎哟,哥哥回来了,等不来你回来,我说正要走嘞。”拴柱说着,往外迈的步子停了下来。
“兄弟既来了,就快坐下,急着走个甚。”
“也没甚事,就是想和哥哥说几句话。”拴柱说着转身过来坐在炕沿边。
锁柱拍打了几下身上的泥土,上了炕,扫了一眼炕那边规规矩矩、不声不响的两个大娃和正在熟睡的小娃,对拴柱说:“上炕里边坐。”
拴柱挪了挪身子,看着两个小侄子一声不吭,大眼珠子瞪着自己,逗了逗两个娃,说:“叫三爹,嗨,怎不吭声?”
“嗨,黑灯瞎火,屋子里暗,娃没看清是他三爹。今儿后晌大毛有些不吉溜(不精神),像是伤风了。”花花接着说,“这娃也几岁了,不晓得大小。连个三爹也不会叫。兄弟你坐里头吃饭。”
“嫂子你们吃,我吃过了。”
“吃过了也不打紧,黑夜了,就是稀粥、窝窝,来,喝一碗稀粥。”
“真吃了。哥,嫂子,你们吃着,兄弟我这两天思量着心里总不踏实,想和哥哥拉拉,也不知道该咋办。”
“甚事,把你心急火燎的。你没吃饭,吃着饭慢慢说。我才从上边过来,你家烟囱才冒烟呢。”
花花已经把饭端了上来,她给锁柱和拴柱一人舀了一碗稀粥,给两个娃娃一人舀了一小碗,锅里也就见了底了。拴柱看着端上来的稀粥,本来早已空了的肚子,这阵子更觉得饿了。他扫了一眼灶台上,锅里已再舀不出来了,面前那碗稀粥就没有端起来,心里想,嫂子日子过得仔细,稀粥都熬得一人一口。他看着哥哥端碗吃饭,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告辞了出来。
拴柱返回自己的家里。媳妇兰兰做好了饭,以为他和往常一样,人出了门就没个回来的准时间,就没有等他回来,一个人吃过,收拾了碗筷。
“怎这么早就回来了?”媳妇见他回来,一边问,一边去给他取饭。
“就是和哥说了两句话。正碰上吃饭呢。嗨,人家哥嫂这个时候就仔细上了。”
“可喜欢上大哥嫂嫂家会过了。没混上一口饭吧?”媳妇笑着取笑他。
“人家锅里没下米。紧让着叫你吃饭,饭端上来了,一人给舀了一碗,锅里没了,能吃呀?再说也没甚好吃的。蒸了些黑蛋蛋窝窝,像是已经把糠搅上吃呢。”
“唉,一家五个小的,两个老的,七口人,六口张嘴吃饭,一口吃奶。这年头不早点省着吃,怕熬不到明年秋上。”说话中间,媳妇把收拾下去的饭端了上来。一碗干焖饭,一小碟红腌菜。他们显然比哥嫂家吃得好一些。
拴柱接过了饭,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几口,他才说:“本想着和哥哥拉一拉这年馑怎办呀,话到口边没说出来。”
“那肯定大哥一阵儿就来啦,你们哥俩就好好拉拉吧。”
兰兰心里知道他们哥俩要商量的事,只是他不说她也不点破。她也晓得他们这个兄长的脾气,是个热心肠、急性子。她从心底里敬重他们的这个兄长。她知道通常遇到了大事要商量,男人们总是避着女人,不让女人们知道。男人们怕女人心眼儿小,担不了沉,早早地担惊受怕起来;他们也防女人们嘴长,有了甚事,还没商量出个子午卯酉来,就摇了铃了。她从不问男人们之间的事,也不在女人们之间打听别人家的事。可遇到了事,她有自己的判断,她的心里如明镜一样。她有了一种预感。
果然不出兰兰所料,拴柱的那一碗粥还没吃完,锁柱推门进来了。
“拴柱兄弟在家吧?”大伯子哥到兄弟媳妇的屋里,总要早早在门外打个招呼。锁柱先打招呼才推门。
“哥,来,快上炕里边坐。这么快就吃完饭了?”拴柱放下饭碗,招呼兄长。
“嗨,一碗稀粥,几口喝完了。也不受苦,干得不想吃。你看,才那会儿我说你没吃饭吧,在哥那儿喝上一口,也垫垫肚子。”
“大哥,快坐炕里头说话。不知道大哥过来,这不,锅里也没抓得多下一把米。”兰兰忙让座,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哥,晚饭除了拴柱碗里正吃的,没有多的了。
“拴住家的,你坐着不用起来,我吃过饭了。兄弟们一垯说个话,不用那么多谦让。”
“你看,大哥一年到头在我们这里也没动过几次筷子,可不要怪你兄弟媳妇不晓事理,不会让人。你们兄弟倒拉着,我给你们滚水(烧水)去。”
“哪能呢。不用忙,拴柱家,我才喝了稀粥,一肚子全是水。”
兰兰也不管他说的,退了出来。她知道他们也许有什么话不想让旁的人听到。
拴柱住的是一孔前后套着的窑洞。窑洞的外间、里间都能住人。拴柱小两口如今住在里间,外间放些杂物。里边的窑洞向外开着窗户,对着窗户,砌了一面大炕。炕的一头连着灶台,天凉的时候在这里做饭,连带烧炕取暖。外间的窑也盘了炕,连着灶台。天气热的时候就在这里做饭。兰兰退到外间窑洞,用火棍捅了几下炉子,加了几块炭,坐上壶烧水。窑洞里外间中间的门没有闭上,能听得见里边哥俩的说话。
“兄弟,你才去寻我,是有甚事吧?”锁柱见拴柱媳妇出了里间的门,知道她是有意避开他们兄弟说话,就开门见山问。
“嗯,大哥,是有点想法和大哥商量。我才去你那儿,听嫂子说你忙了一天啦,先换口气,这事也不急在一两个时辰。”
“嗨,是那狗蛋兄弟的媳妇,先后俩打闹起来了,都嫌对方不管老人。两个老的听见了,知晓是他们拖累了两个儿子,急着要寻死。狗蛋兄弟俩不争气,又遇着两个女人都是泼野少心眼的主,两个老人光等着受气了。咱不说他了,说你的事吧。”
“大哥,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发愁。按往年的时间,县里催税收捐的人快来了吧。你说像我这个样,拿甚缴呢。再说家里虽说还有一些粮,今年颗粒不进,少了一年的收成,要奈何这一年,还差得远。如今连个苦菜也长不出来,老少四口人怎的过呀。”
“你想走口外?”锁柱路上来的时候就想过,拴柱兄弟今年的坎难过去,怕是要走逃荒的路了。
“嗯,我想出去躲躲。”
“唉,我早就思量着你这里年下光景难熬。我不晓得三爹是甚想法。你走了,丢下家里怎个安顿?”锁柱知道拴柱只有这一条路还有一丝活下来的希望。他想知道拴柱父亲的态度和拴柱媳妇的想法。
“我大那儿我已说过了。两个老人能说甚,明知拦下来都活不出去。他们放了声地哭,我也跟着哭了一阵子。要说我走了,那些粮奈何他们,兴许还能活下来。我大我妈说,他们是走不动了,死也死在家里吧。我们自个儿想活路,不要窝在一垯里都死。”
“是倒是。那就走吧。要走就得麻利些,夜长梦多。留下的,有哥哥照料着。吃的大家匀着吃,有我们吃的,就不能让两个老人饿着。只是如今这世道不宁,兵匪横行,黑皮二流子乱窜,我真倒为你那媳妇操心。”
“唉,哥哥,早些时候没听你劝,真后悔呀。如今落得走口外都不敢对人说,像做了贼。人家出去结伙结伴,互相能照应,我只得一个人偷着跑了。这洋烟种不得,种了烟祸害人,种了两年,钱也没落下。税年年涨,涨得怕死人。早知祸害人的东西这么熬煎,当初谁种呢。说不种吧,听人说缴税的数核上去容易,核下来难。打点不好核税的,一时半时难核下来。这不是不让人活了?”
“可是呀,人家地亩多的,起始少种了一些烟,定了亩数,税捐涨了,偷偷多种一点,到收税时,没人纠了就过去了;有人纠了,私下里打点打点也能过去。兄弟你这点地,种粮少了,天不给运,到时有几个钱去哪买粮?种上一垧烟,你不私下里打点收税的,要害(税捐和债)的,人家就和你硬碰硬。你还能见多少钱?再说了,这种损人的营生咱不能做,以后到哪也不要干。”
“我寻思了几天了,走是非走不行了。再迟让人上门堵了就走不了了。我就是心里作难,我一个人走了,家里放心不下,也怕家里三个人吃饭,度不过荒;两个人走了,度荒的粮稍宽套(充裕,充足)些,可甩下两个老人,心里不是个滋味。我这一走,天晓得他们的日子怎过。我那媳妇如今是带也难,留也难,不知该怎办。心里像麻团。”
外间正在烧水的兰兰听着他们兄弟两个高一句低一句说话,水烧开了也忘了去管。她听拴柱说了一个人走,后边的话没听清,禁不住两个眼框里两行泪流了下来,她的眼前一阵模糊。
锁柱和拴柱两兄弟并不知道外间拴柱媳妇的表情,继续着他们的对话。
“兄弟,你那口子的心事呢,你俩没商量?”锁柱的嘴朝外间的方向努了努。
“还没商量。”
“这后事难料。还是你们小两口商量了再说。”
兰兰定了定神,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把烧开了一阵子的爨壶从炉子里提了出来,倒了一碗烧好的水,端了进来,放在锁柱的面前。她的脸蛋上又挂上了泪珠,端碗的双手颤动着。
锁柱见兰兰脸上挂着泪花,知道她听见了他们兄弟俩的对话,他问兰兰:“兄弟媳妇,听到我们说话啦?”
“嗯。大哥,你说这该怎办呀?”
“不要急。咱再想想,总有法子的。”
兰兰没说什么,眼泪又扑簌簌滚落下来。拴柱在一旁低头叹息。锁柱这个时候再说些什么,也无法排解这两颗不能平静的心。他安慰了几句,告辞了出来。
拴柱两个送走了哥哥,兰兰返身回了屋里。拴柱一个人推开了隔壁爹娘的屋门。他的父母躺在炕上说着话,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听到儿子熟悉的脚步和推门的声音,起了身来,用麻杆在炉子里引着火,点上了昏暗的麻油灯。
“是拴柱?”
“嗯。大,妈,没睡吧?”
“唉,躺下也睡不着。正和你大大说你两个的事。这可愁死人了。”拴柱的妈没说两句,说话的声音已变了。
“你坐吧。你看你妈那没出息的,人还没动身呢,脸上尿水水就掉得不断了。”
“你个没心没肝的死老汉,十多年前为你提着心,如今儿子又要走你那路呀,我能安得下心?”
“你啊,我不是也走过一阵口外,安安然然回来了?拴柱如今的年龄比我那时出去的年龄小不了几岁。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遇到这年馑了,挪了总比不挪强。再说了,拴柱不是遇上坎了?走出去兴许能迈过这坎。”拴柱爹说着拿起烟袋锅子装了一锅子旱烟。拴柱把麻油灯递了过去,拴柱爹点着了旱烟。
“大,妈,你们不用为我操心。我担心的是我一走,吃一口水也得大大自己去挑,有个头疼脑热的没人在跟前。”
“唉,放心走吧。这都是不得已的事。我们两个的身子还能动。你们还是经管好自己,出外不比在家,路上早走早歇,不要贪路,错过了住的地方;要多留个心眼,知险就避;不要和歪烈的生人打交道,免得上当。”拴柱爹知道儿子很快就要离开自己,第一次说了这么多关心的话。
“大,记下了。儿子不孝顺,叫你们操心。”
“还没和媳妇商量吧。这个时候,女人的心思一个样。如今乱世,女人最不安。男人一个人走了,一个人好闯,可得两头操心;也有两个一垯走的,少了一头操心,可多了拖累,女人路上要遭罪。你这回走出去日月不会短,你们小两口拿主意。家里的事好对付,不用挂记我们。路上的干粮你妈妈已预备好了些,回去把衣裳收拾收拾。要走宜早不宜迟。”拴柱爹说话的声音也显得低弱无力。过了一会儿又说:“唉,原先还留了你二爹(二伯父)在后套的地址,也不晓得弄到哪去了。就只记得是叫甚旗,甚营子村,也是多年前的地方。如今也没法了,只能边走边问了。”
拴柱忙说:“大大放心吧,路上往北走的人多,总能问得清。”
拴柱妈只流泪,说不出话来。她心里倒觉得这死鬼老汉这个时候还算说了两句顺人心思的话。其实拴柱爹心里明镜似的,人这一出门,路途上谁知有多少艰险。这艰险只有出过远门的受苦人心里知道。
拴柱从爹娘的屋里走了出来,心头一阵酸楚。夜深人静,月亮也躲得不见了身影,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死一般地沉静。拴柱下意识深深吸了几口气,无精打采地推开了自己的家门。
拴柱摸着黑上了炕,静静地躺在炕上。媳妇躺在一边,并没睡着。她颤颤巍巍地挪动着瘦小的身躯,依偎在他的身边。两个人静静地躺着,两双睁大的眼睛瞪着黑洞洞的窑顶。过了很长一阵,拴柱才把身子转了过来,媳妇扭动了一下,钻进了他的怀抱。
“想好了,要走呀?”兰兰颤抖着细声问。
“唉,不走怎办?不走,咱都得饿死。家里的粮撑到年底也就没多少了,走一个人家里能多撑两三个月,撑过了开春兴许还能活命。再说,今年连税、捐的关也熬不过去。”
“不用说了,我晓得。要走咱一圪垯里走。扔下了我一个,我怕。”兰兰说着紧紧地搂住拴柱,生怕他一个人这会儿就走了。
“嗨,走口外不是赶集,更比不上回娘家。路上遭罪不说,就怕扛不过去。还是家里保险些。”
“跟着你不害怕。遭罪就遭罪。你们男人能受了的罪,女人也能挺过去。你一个人走了,把我一个人撂下,还不是像把人扔到了荒山野地里,四下里看不到边。说不上就狼来了喂了狼……”
“唉,我也想,这一步踏出去,谁晓得几时能回来。不说了,让我想想。”拴柱把媳妇紧紧搂到怀里。
“我怕,我怕。抱紧我,不要松开。”
拴柱和媳妇度过了艰难的一夜。早上起来,兰兰就忙碌起来。她一边做早饭,一边开始收拾上路的东西,从一个小坛子里倒出一些黑豆,又从另一个大缸里挖出几升糜子,把糜子倒在一个大盆里,又到门外拾了一些炭回来。拴柱看着媳妇忙碌着收拾东西,问:“你收拾这些做甚?”
“炒些炒米,路上当干粮。再炒些豆子,带些炒豆子和炒面。”
“哪能带那么多。带多了走不动。”
“两个人呢,要不把驴赶上,留在家里也没草喂。”
“你真不怕遭罪?”
“不怕,死也死一垯吧。你一个人走了,真能狠得下心来?”
拴柱沉吟不语。
“不用再寻思了。要走得赶紧收拾,你没见大路上哪一天没向北走的人,甚人没?大人、娃娃、男人、女人,拖家带口的。人家能走,我也不怕。”
“哎,人家走口外有地方投,有亲戚、朋友,我们这一路上生圪茬茬,还不知道脚落在哪里。你啊,要遭大罪。”
“行了,不说甚了,去叫大、妈吃饭吧。吃完饭你还要忙甚你忙去,我收拾干粮和衣裳。”
“少弄些吧。大大说妈已把干粮预备好了。”说着出门去叫两个老人吃早饭。
拴柱的爹妈为着一点粮,费尽了心思。前些日子,他们对儿子、儿媳妇说,他们图清静,也是为小两口平日里自在,如今都闲着没事干,就另起炉灶,一日三顿,各自做着吃。拴柱两个怎么说,他们都要分开吃,就依了他们。待到分开了才知道,实际上是让两个小的一天吃三顿,他们变成一天吃两顿饭。今天拴柱推开父母的屋门,见妈妈正收拾柴炭要生炉子,赶紧说:“下头已经做好饭了,一垯儿吃饭吧。”拴柱妈说:“嗯。把炉子生上吧,给你们炒干粮。”拴柱过来接过妈妈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说:“下头正收拾呢,吃饭吧,吃了饭再说。”说着,三个人出了门向儿子的窑洞走来。
拴柱的父母几个月来头一次吃早饭。儿子很快就要离开了,这才坐在一起吃这顿早饭。一家四口人吃饭的中间,锁柱父子两个推门进来,拴柱一家人赶紧让座。
锁柱父子两人知道了拴柱要走,一是安慰一下这两代人;二是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平时两个兄弟走到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今天却怎么也找不着拉话的话题,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出来。拴柱妈告诉他两个,晌午把娃娃带上,来吃饭,吃一顿年糕,也就算大家送拴柱两个了。
晌午的饭吃得很晚,两家人十多口子,坐在拴柱住的窑洞的炕上,除了互相让着说些吃饭的话题,也没多少话。一顿饭显得凝重,少了欢乐的气氛。只有锁柱的三个娃见这么多人在一起,显得兴奋、高兴。两个大娃吃着香脆粘软的年糕,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家吃完饭,放下了筷子,拴柱对锁柱说:“人们常说,父母在,不远行,我现在是不孝的儿了。以后有甚事要拜托哥哥了。”拴柱说着,媳妇兰兰凑了上来,拉着拴柱硬是给两家四个老人磕了四个头。磕过后转身又要给哥嫂俩磕头,几个人赶紧把他俩拉起来,说了些宽慰的话。
傍晚的时候,拴柱两个牵了毛驴,辞别了亲人,朝着通往北边的大路走去。两家人送他俩走出家门,村子里几个和拴柱要好的知道拴柱要走,也来送行。他们默默地站在村外头,望着大路远处那渐渐模糊了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天边。
不知是谁家的娃,扯着嗓子唱起了山曲,那声音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在喊,在泣,在诉。
哎……,叫声哥哥哟,哥哥走了呀,走了那口外头,
撂下了妹妹我一个人,你把妹妹我的魂带走。
哎……,清早起来瞭哥哥,瞭到西山落日头,
眼看西山落日头,不知哥哥你今晚歇哪头。
哎……,叫声哥哥哟,
你要走那口外头,为甚不把妹妹我带走。
如今家里冰锅冷灶头,思来想去没活头。
哎……,叫声妹妹哟,哥哥走了哟,要走那口外头。
哥哥知道妹妹哟,孤孤单单一个人,
一个人哟,一个人苦在心里头。
有心回来寻妹妹,又怕这路途上,风寒饥苦你难承受。
哎……,思来想去丢不下妹妹你啊,
(不离开哥哥你啊,)
千难万险咱两个啊,生生死死在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