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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常拴柱种烟惹大祸 小两口夜黑偷出门

清水川的人们祖祖辈辈耕耘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春天撒下一把谷子、糜子和各色各样的豆类的种子,等待着秋后有个好的收成。要说他们喜好种谷子和糜子,大抵是这两种庄稼耐旱易种。三月份前后有好埫口,种子下了地,苗子长了出来,就有了收获的盼头。要是五六月份再有一场好雨,这一年的辛苦就稳稳有了回报。那种豆子却另有一番好处,豆子不独耐旱,每年与谷子、糜子倒茬种,谷子和糜子吸了豆根留下的养分,长得好。祖祖辈辈传下来,人们都晓得这个理,豆子也就种得多。黄豆、黑豆、绿豆、扁豆、小豆、豇豆,无所不种。种谷得谷,种豆得豆,就是他们年年月月度日为生的主粮。只在那沟沟岔岔、低凹潮湿的地土间,才种些白菜、萝卜之类。

一代又一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守着这广袤而干旱的土地。一年又一年,撒下了种子盼出苗,出了苗盼长大,长大盼着抽穗结籽。指望着有个风调雨顺的年头,能吃上饱饭,是他们一年到头最大的盼头。可老天爷偏偏没这么安排,人们盼来的是三年两头旱,小旱接大旱。人们经受着老天爷赐给的磨难,忍受着饥饿的熬煎。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片干旱的土地上又种起了另外一种植物。饥饿和贫困使一些人失去理智,他们明知种它既不产粮,不能让人们填饱肚子,只会祸害人,只因它能给种植的人带来财富。这是一种魔鬼植物。西方人说,这是上帝赐给人类的快乐物种,能给人们带来无限的愉悦和无穷的幻想。上帝是外国人,它只给西方人带来愉悦,却给东方带来无穷的灾难。我们且把这种上帝带来的物种叫洋烟,也有的为崇敬上帝,把它叫大烟。

清水川有些地亩的种地人都种上了大烟。他们估摸着自己的地种庄稼收的粮够一年吃就行了,腾出几垧地种烟,指靠烟发财。上帝安排,这大烟实在好种好收。春日里撒下一把芝麻一样的种籽,苗儿就满地里窜了出来。到了四五月前后,那一棵一棵烟苗轮番着开花。鲜红的、桃红的、紫红的、白的、黄的,各种颜色竞相怒放。这个时候,人们看到的是花枝招展、亭亭玉立的少女,似乎感到有一种愉悦。在欣赏这五彩斑斓的景色的时候,又觉得上帝十分吝啬,连一丝儿花的香气也不给你带来。花过两个多月,烟乳流淌出来后,它就变成画皮中人。它让拥有它的人拥有财富,而让享用它的人变成鬼怪。这个时候,它带来的是瘟疫,挥不去,斩不断。它变成了真正的魔鬼。清水川的人们和魔鬼打上了交道。

拴柱耕种着五垧地。年成好的时候,五垧地的收成,养活他一家四口人,还能省出几个月的余粮,用来防备旱魔的光临。尽管以丰补歉,算起来粮食够四个人吃,可这些年年年为缴税捐熬煎。他种五垧地,一垧缴六角的税,四角杂捐,总共得缴五个大洋。他一年熬到头,总是缴了税就没了吃的。年年为躲避税像做贼一样,东躲西藏。有一年为缴不足税捐还遭了收税人的吊打。提起收税,他的心就发抖。前年,他看到别的家种了大烟,到了年终还能换几个银元,他的心也动了起来。他把那五垧地四垧种了粮,留一垧偷偷种了大烟。他寻思着,四垧地打粮差不多够一家人吃一年了,实在不够,或周借,或买些粮也花不了多少钱。一垧地种了烟,一年也能卖个二十、三十的,日后日子就好过了。谁知自他种上了大烟,日子就没有好过。他头一年种上烟,烟苗刚刚冒了出来,村子里的游手好闲的黑皮就引了禁烟局的人来,到地头上查看了这一垧地的烟苗,给他定了税。

七那个时候国民政府已发布了禁烟令,禁止种植、买卖、吸食大烟,违令者重责。其实,种植、买卖、吸食一天也没禁过。买卖有土行,吸食有烟馆妓院,都是合法经营,照章纳税。至于众多烟民在自家吞云吐雾,更是谁也管不了。对于种烟,重责的办法就是加税加捐。只要缴了税、捐,种烟就合法了。一垧地种烟税捐超过种粮二三十倍,国民政府收的钱多了,成了一大财源。

拴柱还没种烟时,收税捐是一垧二十元;拴柱种上了时,涨成三十元。一垧地一年缴了三十块大洋,再好的收成,干一年差不多也是白干。加税加捐的数字一旦定了下来,没经禁烟局的查验,来年少种或不种,税还得照样缴。要是请禁烟局的人查看核减烟税,三五个月一茬庄稼收了也请不来,不出钱打点送好处办不了。这真是魔鬼上了身,欲脱却不能。

拴柱今年要出三十四个大洋才能过关,可眼下地里还没下种,绝收定局了。眼看收税的日子又快临近,他夜里闭上眼,常常被拷打的恶梦惊醒来。平时爱说爱笑的年轻人,如今一忽儿是热锅上的蚂蚁,一忽儿又成了久旱的谷苗。他急着要想个主意,避过今年的难关。这天天黑了下来,他没心思吃晚饭,无精打采地推开了锁柱哥的家门。

“是拴柱兄弟,快进来坐。”说话的是锁柱的媳妇花花。

“嫂子在家忙呢。我哥呢?”

“嗨,你哥这一整天不着家。前晌呢,村头的狗蛋来叫走,说是兄弟俩的媳妇打闹上了,两个老的见两家儿媳都嫌弃又要上吊寻死,把他叫走了。唉,自己家的营生干不完,又去管人家的事。忙了一天,说是总算把那家老少安顿住了。这不,回来叼个空又上粉房去了。也没甚事,又去倒腾那点粉条。”

“这都甚时节了,做好的早就干了,不倒腾也坏不了。还舍得再漏粉条?”

“眼看没吃的粮了,还敢漏粉条?就留了点豆渣和山野渣子,多时没去看,怕有人劫害。走了一阵子了,也该回来了。还没吃饭吧,等你哥回来就在这吃晩饭。”锁柱媳妇花花已做好了晚饭,正收拾碗筷等锁柱回来吃饭。

拴柱听嫂子这么说,才觉得这个时候正是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觉着来的不是时候,就赶忙说:“我也没甚事,找哥哥说几句话。嫂子你们先吃饭,回头我再来。”拴柱说着转身就要告辞出来。

“坐下吧,屁股还没坐热,忙甚去呀?”

“嗨,如今还能忙个甚?忙甚也忙不岀来这口粮来了。”拴柱边说边往外走,锁柱推门回来了。

“哎哟,哥哥回来了,等不来你回来,我说正要走嘞。”拴柱说着,往外迈的步子停了下来。

“兄弟既来了,就快坐下,急着走个甚。”

“也没甚事,就是想和哥哥说几句话。”拴柱说着转身过来坐在炕沿边。

锁柱拍打了几下身上的泥土,上了炕,扫了一眼炕那边规规矩矩、不声不响的两个大娃和正在熟睡的小娃,对拴柱说:“上炕里边坐。”

拴柱挪了挪身子,看着两个小侄子一声不吭,大眼珠子瞪着自己,逗了逗两个娃,说:“叫三爹,嗨,怎不吭声?”

“嗨,黑灯瞎火,屋子里暗,娃没看清是他三爹。今儿后晌大毛有些不吉溜(不精神),像是伤风了。”花花接着说,“这娃也几岁了,不晓得大小。连个三爹也不会叫。兄弟你坐里头吃饭。”

“嫂子你们吃,我吃过了。”

“吃过了也不打紧,黑夜了,就是稀粥、窝窝,来,喝一碗稀粥。”

“真吃了。哥,嫂子,你们吃着,兄弟我这两天思量着心里总不踏实,想和哥哥拉拉,也不知道该咋办。”

“甚事,把你心急火燎的。你没吃饭,吃着饭慢慢说。我才从上边过来,你家烟囱才冒烟呢。”

花花已经把饭端了上来,她给锁柱和拴柱一人舀了一碗稀粥,给两个娃娃一人舀了一小碗,锅里也就见了底了。拴柱看着端上来的稀粥,本来早已空了的肚子,这阵子更觉得饿了。他扫了一眼灶台上,锅里已再舀不出来了,面前那碗稀粥就没有端起来,心里想,嫂子日子过得仔细,稀粥都熬得一人一口。他看着哥哥端碗吃饭,说了几句没要紧的话,告辞了出来。

拴柱返回自己的家里。媳妇兰兰做好了饭,以为他和往常一样,人出了门就没个回来的准时间,就没有等他回来,一个人吃过,收拾了碗筷。

“怎这么早就回来了?”媳妇见他回来,一边问,一边去给他取饭。

“就是和哥说了两句话。正碰上吃饭呢。嗨,人家哥嫂这个时候就仔细上了。”

“可喜欢上大哥嫂嫂家会过了。没混上一口饭吧?”媳妇笑着取笑他。

“人家锅里没下米。紧让着叫你吃饭,饭端上来了,一人给舀了一碗,锅里没了,能吃呀?再说也没甚好吃的。蒸了些黑蛋蛋窝窝,像是已经把糠搅上吃呢。”

“唉,一家五个小的,两个老的,七口人,六口张嘴吃饭,一口吃奶。这年头不早点省着吃,怕熬不到明年秋上。”说话中间,媳妇把收拾下去的饭端了上来。一碗干焖饭,一小碟红腌菜。他们显然比哥嫂家吃得好一些。

拴柱接过了饭,狼吞虎咽起来。吃了几口,他才说:“本想着和哥哥拉一拉这年馑怎办呀,话到口边没说出来。”

“那肯定大哥一阵儿就来啦,你们哥俩就好好拉拉吧。”

兰兰心里知道他们哥俩要商量的事,只是他不说她也不点破。她也晓得他们这个兄长的脾气,是个热心肠、急性子。她从心底里敬重他们的这个兄长。她知道通常遇到了大事要商量,男人们总是避着女人,不让女人们知道。男人们怕女人心眼儿小,担不了沉,早早地担惊受怕起来;他们也防女人们嘴长,有了甚事,还没商量出个子午卯酉来,就摇了铃了。她从不问男人们之间的事,也不在女人们之间打听别人家的事。可遇到了事,她有自己的判断,她的心里如明镜一样。她有了一种预感。

果然不出兰兰所料,拴柱的那一碗粥还没吃完,锁柱推门进来了。

“拴柱兄弟在家吧?”大伯子哥到兄弟媳妇的屋里,总要早早在门外打个招呼。锁柱先打招呼才推门。

“哥,来,快上炕里边坐。这么快就吃完饭了?”拴柱放下饭碗,招呼兄长。

“嗨,一碗稀粥,几口喝完了。也不受苦,干得不想吃。你看,才那会儿我说你没吃饭吧,在哥那儿喝上一口,也垫垫肚子。”

“大哥,快坐炕里头说话。不知道大哥过来,这不,锅里也没抓得多下一把米。”兰兰忙让座,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哥,晚饭除了拴柱碗里正吃的,没有多的了。

“拴住家的,你坐着不用起来,我吃过饭了。兄弟们一垯说个话,不用那么多谦让。”

“你看,大哥一年到头在我们这里也没动过几次筷子,可不要怪你兄弟媳妇不晓事理,不会让人。你们兄弟倒拉着,我给你们滚水(烧水)去。”

“哪能呢。不用忙,拴柱家,我才喝了稀粥,一肚子全是水。”

兰兰也不管他说的,退了出来。她知道他们也许有什么话不想让旁的人听到。

拴柱住的是一孔前后套着的窑洞。窑洞的外间、里间都能住人。拴柱小两口如今住在里间,外间放些杂物。里边的窑洞向外开着窗户,对着窗户,砌了一面大炕。炕的一头连着灶台,天凉的时候在这里做饭,连带烧炕取暖。外间的窑也盘了炕,连着灶台。天气热的时候就在这里做饭。兰兰退到外间窑洞,用火棍捅了几下炉子,加了几块炭,坐上壶烧水。窑洞里外间中间的门没有闭上,能听得见里边哥俩的说话。

“兄弟,你才去寻我,是有甚事吧?”锁柱见拴柱媳妇出了里间的门,知道她是有意避开他们兄弟说话,就开门见山问。

“嗯,大哥,是有点想法和大哥商量。我才去你那儿,听嫂子说你忙了一天啦,先换口气,这事也不急在一两个时辰。”

“嗨,是那狗蛋兄弟的媳妇,先后俩打闹起来了,都嫌对方不管老人。两个老的听见了,知晓是他们拖累了两个儿子,急着要寻死。狗蛋兄弟俩不争气,又遇着两个女人都是泼野少心眼的主,两个老人光等着受气了。咱不说他了,说你的事吧。”

“大哥,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发愁。按往年的时间,县里催税收捐的人快来了吧。你说像我这个样,拿甚缴呢。再说家里虽说还有一些粮,今年颗粒不进,少了一年的收成,要奈何这一年,还差得远。如今连个苦菜也长不出来,老少四口人怎的过呀。”

“你想走口外?”锁柱路上来的时候就想过,拴柱兄弟今年的坎难过去,怕是要走逃荒的路了。

“嗯,我想出去躲躲。”

“唉,我早就思量着你这里年下光景难熬。我不晓得三爹是甚想法。你走了,丢下家里怎个安顿?”锁柱知道拴柱只有这一条路还有一丝活下来的希望。他想知道拴柱父亲的态度和拴柱媳妇的想法。

“我大那儿我已说过了。两个老人能说甚,明知拦下来都活不出去。他们放了声地哭,我也跟着哭了一阵子。要说我走了,那些粮奈何他们,兴许还能活下来。我大我妈说,他们是走不动了,死也死在家里吧。我们自个儿想活路,不要窝在一垯里都死。”

“是倒是。那就走吧。要走就得麻利些,夜长梦多。留下的,有哥哥照料着。吃的大家匀着吃,有我们吃的,就不能让两个老人饿着。只是如今这世道不宁,兵匪横行,黑皮二流子乱窜,我真倒为你那媳妇操心。”

“唉,哥哥,早些时候没听你劝,真后悔呀。如今落得走口外都不敢对人说,像做了贼。人家出去结伙结伴,互相能照应,我只得一个人偷着跑了。这洋烟种不得,种了烟祸害人,种了两年,钱也没落下。税年年涨,涨得怕死人。早知祸害人的东西这么熬煎,当初谁种呢。说不种吧,听人说缴税的数核上去容易,核下来难。打点不好核税的,一时半时难核下来。这不是不让人活了?”

“可是呀,人家地亩多的,起始少种了一些烟,定了亩数,税捐涨了,偷偷多种一点,到收税时,没人纠了就过去了;有人纠了,私下里打点打点也能过去。兄弟你这点地,种粮少了,天不给运,到时有几个钱去哪买粮?种上一垧烟,你不私下里打点收税的,要害(税捐和债)的,人家就和你硬碰硬。你还能见多少钱?再说了,这种损人的营生咱不能做,以后到哪也不要干。”

“我寻思了几天了,走是非走不行了。再迟让人上门堵了就走不了了。我就是心里作难,我一个人走了,家里放心不下,也怕家里三个人吃饭,度不过荒;两个人走了,度荒的粮稍宽套(充裕,充足)些,可甩下两个老人,心里不是个滋味。我这一走,天晓得他们的日子怎过。我那媳妇如今是带也难,留也难,不知该怎办。心里像麻团。”

外间正在烧水的兰兰听着他们兄弟两个高一句低一句说话,水烧开了也忘了去管。她听拴柱说了一个人走,后边的话没听清,禁不住两个眼框里两行泪流了下来,她的眼前一阵模糊。

锁柱和拴柱两兄弟并不知道外间拴柱媳妇的表情,继续着他们的对话。

“兄弟,你那口子的心事呢,你俩没商量?”锁柱的嘴朝外间的方向努了努。

“还没商量。”

“这后事难料。还是你们小两口商量了再说。”

兰兰定了定神,擦了擦脸上的泪珠,把烧开了一阵子的爨壶从炉子里提了出来,倒了一碗烧好的水,端了进来,放在锁柱的面前。她的脸蛋上又挂上了泪珠,端碗的双手颤动着。

锁柱见兰兰脸上挂着泪花,知道她听见了他们兄弟俩的对话,他问兰兰:“兄弟媳妇,听到我们说话啦?”

“嗯。大哥,你说这该怎办呀?”

“不要急。咱再想想,总有法子的。”

兰兰没说什么,眼泪又扑簌簌滚落下来。拴柱在一旁低头叹息。锁柱这个时候再说些什么,也无法排解这两颗不能平静的心。他安慰了几句,告辞了出来。

拴柱两个送走了哥哥,兰兰返身回了屋里。拴柱一个人推开了隔壁爹娘的屋门。他的父母躺在炕上说着话,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听到儿子熟悉的脚步和推门的声音,起了身来,用麻杆在炉子里引着火,点上了昏暗的麻油灯。

“是拴柱?”

“嗯。大,妈,没睡吧?”

“唉,躺下也睡不着。正和你大大说你两个的事。这可愁死人了。”拴柱的妈没说两句,说话的声音已变了。

“你坐吧。你看你妈那没出息的,人还没动身呢,脸上尿水水就掉得不断了。”

“你个没心没肝的死老汉,十多年前为你提着心,如今儿子又要走你那路呀,我能安得下心?”

“你啊,我不是也走过一阵口外,安安然然回来了?拴柱如今的年龄比我那时出去的年龄小不了几岁。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遇到这年馑了,挪了总比不挪强。再说了,拴柱不是遇上坎了?走出去兴许能迈过这坎。”拴柱爹说着拿起烟袋锅子装了一锅子旱烟。拴柱把麻油灯递了过去,拴柱爹点着了旱烟。

“大,妈,你们不用为我操心。我担心的是我一走,吃一口水也得大大自己去挑,有个头疼脑热的没人在跟前。”

“唉,放心走吧。这都是不得已的事。我们两个的身子还能动。你们还是经管好自己,出外不比在家,路上早走早歇,不要贪路,错过了住的地方;要多留个心眼,知险就避;不要和歪烈的生人打交道,免得上当。”拴柱爹知道儿子很快就要离开自己,第一次说了这么多关心的话。

“大,记下了。儿子不孝顺,叫你们操心。”

“还没和媳妇商量吧。这个时候,女人的心思一个样。如今乱世,女人最不安。男人一个人走了,一个人好闯,可得两头操心;也有两个一垯走的,少了一头操心,可多了拖累,女人路上要遭罪。你这回走出去日月不会短,你们小两口拿主意。家里的事好对付,不用挂记我们。路上的干粮你妈妈已预备好了些,回去把衣裳收拾收拾。要走宜早不宜迟。”拴柱爹说话的声音也显得低弱无力。过了一会儿又说:“唉,原先还留了你二爹(二伯父)在后套的地址,也不晓得弄到哪去了。就只记得是叫甚旗,甚营子村,也是多年前的地方。如今也没法了,只能边走边问了。”

拴柱忙说:“大大放心吧,路上往北走的人多,总能问得清。”

拴柱妈只流泪,说不出话来。她心里倒觉得这死鬼老汉这个时候还算说了两句顺人心思的话。其实拴柱爹心里明镜似的,人这一出门,路途上谁知有多少艰险。这艰险只有出过远门的受苦人心里知道。

拴柱从爹娘的屋里走了出来,心头一阵酸楚。夜深人静,月亮也躲得不见了身影,四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梦乡,死一般地沉静。拴柱下意识深深吸了几口气,无精打采地推开了自己的家门。

拴柱摸着黑上了炕,静静地躺在炕上。媳妇躺在一边,并没睡着。她颤颤巍巍地挪动着瘦小的身躯,依偎在他的身边。两个人静静地躺着,两双睁大的眼睛瞪着黑洞洞的窑顶。过了很长一阵,拴柱才把身子转了过来,媳妇扭动了一下,钻进了他的怀抱。

“想好了,要走呀?”兰兰颤抖着细声问。

“唉,不走怎办?不走,咱都得饿死。家里的粮撑到年底也就没多少了,走一个人家里能多撑两三个月,撑过了开春兴许还能活命。再说,今年连税、捐的关也熬不过去。”

“不用说了,我晓得。要走咱一圪垯里走。扔下了我一个,我怕。”兰兰说着紧紧地搂住拴柱,生怕他一个人这会儿就走了。

“嗨,走口外不是赶集,更比不上回娘家。路上遭罪不说,就怕扛不过去。还是家里保险些。”

“跟着你不害怕。遭罪就遭罪。你们男人能受了的罪,女人也能挺过去。你一个人走了,把我一个人撂下,还不是像把人扔到了荒山野地里,四下里看不到边。说不上就狼来了喂了狼……”

“唉,我也想,这一步踏出去,谁晓得几时能回来。不说了,让我想想。”拴柱把媳妇紧紧搂到怀里。

“我怕,我怕。抱紧我,不要松开。”

拴柱和媳妇度过了艰难的一夜。早上起来,兰兰就忙碌起来。她一边做早饭,一边开始收拾上路的东西,从一个小坛子里倒出一些黑豆,又从另一个大缸里挖出几升糜子,把糜子倒在一个大盆里,又到门外拾了一些炭回来。拴柱看着媳妇忙碌着收拾东西,问:“你收拾这些做甚?”

“炒些炒米,路上当干粮。再炒些豆子,带些炒豆子和炒面。”

“哪能带那么多。带多了走不动。”

“两个人呢,要不把驴赶上,留在家里也没草喂。”

“你真不怕遭罪?”

“不怕,死也死一垯吧。你一个人走了,真能狠得下心来?”

拴柱沉吟不语。

“不用再寻思了。要走得赶紧收拾,你没见大路上哪一天没向北走的人,甚人没?大人、娃娃、男人、女人,拖家带口的。人家能走,我也不怕。”

“哎,人家走口外有地方投,有亲戚、朋友,我们这一路上生圪茬茬,还不知道脚落在哪里。你啊,要遭大罪。”

“行了,不说甚了,去叫大、妈吃饭吧。吃完饭你还要忙甚你忙去,我收拾干粮和衣裳。”

“少弄些吧。大大说妈已把干粮预备好了。”说着出门去叫两个老人吃早饭。

拴柱的爹妈为着一点粮,费尽了心思。前些日子,他们对儿子、儿媳妇说,他们图清静,也是为小两口平日里自在,如今都闲着没事干,就另起炉灶,一日三顿,各自做着吃。拴柱两个怎么说,他们都要分开吃,就依了他们。待到分开了才知道,实际上是让两个小的一天吃三顿,他们变成一天吃两顿饭。今天拴柱推开父母的屋门,见妈妈正收拾柴炭要生炉子,赶紧说:“下头已经做好饭了,一垯儿吃饭吧。”拴柱妈说:“嗯。把炉子生上吧,给你们炒干粮。”拴柱过来接过妈妈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说:“下头正收拾呢,吃饭吧,吃了饭再说。”说着,三个人出了门向儿子的窑洞走来。

拴柱的父母几个月来头一次吃早饭。儿子很快就要离开了,这才坐在一起吃这顿早饭。一家四口人吃饭的中间,锁柱父子两个推门进来,拴柱一家人赶紧让座。

锁柱父子两人知道了拴柱要走,一是安慰一下这两代人;二是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事。平时两个兄弟走到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今天却怎么也找不着拉话的话题,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出来。拴柱妈告诉他两个,晌午把娃娃带上,来吃饭,吃一顿年糕,也就算大家送拴柱两个了。

晌午的饭吃得很晚,两家人十多口子,坐在拴柱住的窑洞的炕上,除了互相让着说些吃饭的话题,也没多少话。一顿饭显得凝重,少了欢乐的气氛。只有锁柱的三个娃见这么多人在一起,显得兴奋、高兴。两个大娃吃着香脆粘软的年糕,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大家吃完饭,放下了筷子,拴柱对锁柱说:“人们常说,父母在,不远行,我现在是不孝的儿了。以后有甚事要拜托哥哥了。”拴柱说着,媳妇兰兰凑了上来,拉着拴柱硬是给两家四个老人磕了四个头。磕过后转身又要给哥嫂俩磕头,几个人赶紧把他俩拉起来,说了些宽慰的话。

傍晚的时候,拴柱两个牵了毛驴,辞别了亲人,朝着通往北边的大路走去。两家人送他俩走出家门,村子里几个和拴柱要好的知道拴柱要走,也来送行。他们默默地站在村外头,望着大路远处那渐渐模糊了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天边。

不知是谁家的娃,扯着嗓子唱起了山曲,那声音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在喊,在泣,在诉。

哎……,叫声哥哥哟,哥哥走了呀,走了那口外头,

撂下了妹妹我一个人,你把妹妹我的魂带走。

哎……,清早起来瞭哥哥,瞭到西山落日头,

眼看西山落日头,不知哥哥你今晚歇哪头。

哎……,叫声哥哥哟,

你要走那口外头,为甚不把妹妹我带走。

如今家里冰锅冷灶头,思来想去没活头。

哎……,叫声妹妹哟,哥哥走了哟,要走那口外头。

哥哥知道妹妹哟,孤孤单单一个人,

一个人哟,一个人苦在心里头。

有心回来寻妹妹,又怕这路途上,风寒饥苦你难承受。

哎……,思来想去丢不下妹妹你啊,

(不离开哥哥你啊,)

千难万险咱两个啊,生生死死在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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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防针:各位小可爱最好从第120章起看哈】囧。“昂?你又讹我呢啊?!你这人怎么比蛇妖还要讨厌,讨厌死你了,哼唧!”某人挑挑眉,说道:“哈?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至于说你家脑公嘛?”她说,“对啊!你就是欠了我的……”某人突然大笑,并说了她是幼稚鬼。喜欢你,一起执手走天涯。(求收藏求吐槽各种求,无坑信不?欢迎入住幼稚客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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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山野人,阴阳双鱼,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惊悚的传说,泯灭的历史。古往今来,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奇闻异事。一回回生死的较量,一次次命运的斗争。生死札记,这里一定有你想听的故事。
  • EXO之那年冬天风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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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偷走如果只留下结果时间偷走初衷只留下了苦衷你来过然后你走后只留下了星空#柠檬QQ:1480786327##读者群号:46076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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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鸿泪史》,徐枕亚著。小说描绘一个小学教师和一个寡妇恋爱的悲剧。小学教师何梦霞做家教住在崔家,爱上了崔家的寡妇白梨影。白梨影也爱上了何梦霞。本书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篇日记体小说,在小说形式的发展上有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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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场游戏,谁赢谁输?游戏结束后,谁痛谁留?她心中的种种伤痕,谁弄的?她肚子里的宝宝,爸爸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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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本是书香世家小姐,一场灾难将她的家摧毁,母亲也因此逝去。但她心性坚定,与父亲带着弟弟前往京都。为了生计,她成了他气质卓绝的贵公子清雅隽秀的小管事谁能与她写尽这一世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