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喜贵自儿子钢强离开县学堂出走后,整日愁眉不展。他隔三差五就到县城打听儿子的消息,见过闻树人和郑子民。他们都对他说,他的儿子刘钢强在外边安安全全的,过些时候就会回来的。可问到人去了哪里,甚时候能回来,他们都没对他说。他的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无法平静下来。几个月来,他的铁匠铺再也没开张打铁。铺子里存的几件铁器已卖得净光。两个帮下手的伙计闲着没事干,刘喜贵也没撵他们走,每个人一月仍给一两块大洋,为的是有个人在跟前,差差心慌。两个伙计没师傅动手打不了铁,就生起炉子,做砂锅、砂盆。一时间,铺子里堆满了砂锅、砂盆之类。
刘喜贵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白天有两个伙计在跟前,由着他们折腾铺子里的活,他不管不问,有时打些烧酒回来,喝几口解闷;天黑下来,两个伙计回家后,他却一个人在铺子里一会儿拿起打铁的锤子敲打,一会儿又拉几下风箱,吹得铺子里一片烟灰。这天他又一个人在铺子里拿着铁锤子无目的地敲打,巧巧和玲玲姊妹俩推门走了进来。
刘喜贵没想到她俩会到这个地方来,一时觉得有些尴尬,一边忙着收拾零乱如狼藉的场地,一边说:“哎呀,你俩怎跑到这烟熏火燎的地方来了,到处是炉灰、烟尘,也没个地方好坐呀。”
巧巧知道刘喜贵平时铺子里摆放得齐齐整整,今儿见他忙不迭收拾脚下乱丢乱扔的东西,晓得他是心里有事。她拉着玲玲寻了个凳子坐了,对刘喜贵说:“大叔不忙了,这不快要过年了,我和玲玲过来看看你。玲玲晓得大叔心里不舒坦,也不晓得大叔这过年怎过,放心不下。”
“唉,难为你俩了。大叔好好的,没事。过年还早呢。你婶要是回来,也就两个人;你婶要不回来,就一个人,这年还不好过?外头黑洞洞的,我送你俩回吧。你看这地方哪是你们女娃家坐立的场所。再说,你们常到这儿来,老人晓得了要数落你们的。”
玲玲听了刘喜贵的话,没加思索地说:“数落个甚,铁蛋哥不在跟前,我们来看望一下老人,有甚不好?遇上这事了,就是旁姓外人也会来看的。”
刘喜贵听了玲玲的话,心里像蜜一样甜,嘴上却说:“唉,铁蛋也没个准讯,谁晓得克哪圪(哪里)了,几时能回来。这娃不孝顺,不懂大人的心,要过年呀,也不晓得回来回不来。如今呢,有我一个人操他的心也就行了,让你们都为他操心,两家人都不得安宁,刘家造孽啊!”
巧巧听刘喜贵这么说,知道他心里为玲玲难过,就劝道:“大叔不用为这事太过难过,这年头,谁家敢保证家里不出个这事那事,铁蛋也就是出去避一避,保准没事。我家那口子不是也走了几个月了,都快过年了,连个音讯也没。”
巧巧劝刘喜贵,却勾出了自己的心事,话语中带着一种苦涩。憨娃父子俩离开家快半年了,眼看就要过年了,她没有他们父子的一点儿消息。她不知道他们这个年在哪里过,更不知道他们找没找下个事。挂念着他们有没有住的地方,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巧巧和玲玲同病相怜,可巧巧的思念比玲玲的挂念要更强烈,更觉得日子难熬。
玲玲本来是想拉着姐姐来安慰几句未来的公公的,没成想勾起了姐姐的心痛,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依偎在她的身边,拉过她的胳膊,紧紧攥着她的手,轻轻地说:“姐,不说啦,啊?我们回吧。”
二十刘喜贵也感觉到巧巧话语中透出一种悲凉,他知道他这个时候劝她也没有用,就说:“回去吧,大叔送送你俩。”
姐妹俩站了起来,玲玲边往外走,边说:“不要送了。爹,你自个儿保重身子。”
刘喜贵听着这没过门的儿媳妇在这种时候叫了一声爹,禁不住在黑暗中落下两行滚烫的泪水。他颤抖着说着:“我送你俩到村子口,天黑了,留心点儿。”说着,刘喜贵跟在她俩后边,直送到寺后村口,站在路边,瞭着她俩进了院子,才返身回去。
玲玲妈做好了晚饭也等不上玲玲回来吃饭,就对榆生说:“他大,吃完饭你出去看看,这鬼女子不晓得克哪圪了,半天也不回来。”
张榆生已吃完饭放下了饭碗,听了玲玲妈的话,气冲冲发起了火:“都是你惯的,听不进大人一句劝。她能克哪,有能耐了出克就不要回来。还不是又到她姐那儿两个人咕叨甚法气她老子。”
玲玲妈也来了气:“好,都是我惯的。就你能,两个宝贝女儿,一个聘给臭皮匠家,如今呢,两个大男人扔下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逃难走了,那娃的日子往后怎过;一个呢,你又看上了人家打铁的家好,如今呢,又怕是竹篮篮打水,把娃可吊在半空里了。两个娃的事哪一个不是你做的主?哪一个主家称心?是娃过上好日子呢,还是我们跟着风光呢?我们娘三个怎这么命苦啊,遭逢了你这么个男人,你这么个老子。你就是个榆木材料,你还以为你精明呢。说不对了就霸王硬上弓,你不往死里逼娃呀。”
张榆生见老婆真的动了气,一甩手出了门,径往巧巧家走来。到了巧巧家门口,见屋里黑灯熄火,知道她姊妹俩没在家。他一边往院子外走,一边在想,村子就这么几户人家,她俩能到哪去了呢,莫不是到刘喜贵那里去了吧。这么想着,腿脚就往寺前村来了。
刘喜贵的铁匠铺就在路边上。铁匠铺里只要有人来,不管冬夏,门总是敞开着。这阵子刘喜贵心里有事,铺子的炉子没开,只点着一盏油灯,铺子显得昏暗。玲玲姐妹俩前脚到了铺子里,张榆生后脚来到了铺子外的路边。他看到她俩在屋子里,能清清楚楚听见屋里的对话,他已证实了他的猜想。他觉得他要是进去了父女三对面不知道该如何说话,就停在路边的黑暗处。他想知道她姊妹俩到这儿来和刘喜责说了些甚话。
听了几句,他就动了气。他心里骂着,这不是还没过门呀,没过门就不算结了亲,说的甚“旁人外姓”“两家人操心”。这两个不懂事的死女子,往近凑个甚。再听到玲玲要出门的中间叫了一声“爹”,张榆生已气得七窍生烟,站立不稳。这个不知羞的东西还没进刘家的门,就叫起人家爹来了,把张家的人可是丢尽了。他欲待发雷霆,又觉得不是地方,只得忍了。
这时,刘喜贵已吹灭了油灯,三个人出了屋门正往外走,张榆生来不及再想刚才她们的对话,紧了脚步往回返。
张榆生带着满脸怒气推开自己的家门。玲玲妈正和婆婆坐在炕上说话,榆生妈见他怒气冲冲回来,不知道谁惹了他,着急问道:“怎的啦?一脸灰相,生谁的气呢?”
“妈,你看看你这两个宝贝孙女,后晌才说铁蛋如今跑得没个影儿,这门亲事不知道该怎办呢,玲玲就赌上气了,姐妹两个到铁蛋他大那铁匠铺子问省人家克了。”
“问省就问省吧,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管亲事在不在,娃们去去也不是不在理。才正和你婆姨说呢,咱要退这门亲,理上说得过去。他家娃有没有个讯,不能没日月拖下去。可娃这头,你得叫她心里头愿意。两个娃一样苦命,她们心里正苦,你个当老子的不要动不动发威,我们娘俩劝劝看。”
“你们能劝得动?后晌就是说了几句,可倒好,到人家门上把人家叫上‘爹’了。还没过门呢,让外人知道了这不丢人啊。”
榆生妈听儿子这么说,就问:“你听谁说的,有人在你跟前嚼舌链啦?”
“我才寻她们到了刘喜贵的门口,在门外听见的。再要让外人听见,把话传过来,那可就是丢人败兴当着众人打她老子的脸了。”
“这鬼女子,出格了。准是你在门外,看见你了,气你呢。她要是叫着让你听,那可是死心塌地了。唉,谁让你们两个养出这不省心的娃呢。榆生,我给你说,这话就当你没听见,凭你女子那脾气,顶对(顶撞)在当面,可就难回转了。你父女俩一样的强脾气,说不在一垯,还是我先调教调教看。”
张榆生是个孝顺儿子,在他妈妈跟前百依百顺。妈妈发话了,尽管他心里觉得窝火,可不能不听,只得暂把这口气咽在肚里。可他认准了这门亲事得退了。过了这个年铁蛋要是还没讯,就得退。玲玲妈这阵子一句话也没说。她倒不是还在生榆生的气,她心里寻思着这退亲的事,凭他父女俩的秉性,非要闹翻了不可。依了男人和婆婆的主意,退了亲,坏了名声不说,亲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成,怕要耽搁了娃;不退这门亲,等来等去没结果,就苦了娃。她想来思去,没个主意。心疼悲叹两个生得如花似玉的心肝宝贝,生来命如黄连。鼻涕、眼泪齐刷刷往下落。
张榆生母子俩商量着要退玲玲的亲事,榆生妈不让榆生对玲玲说,倒不是怕他父女俩吵闹。自古道,儿女亲事,父母做主,哪有由着女娃娃的。她是怕父女俩翻了脸,张扬出去,以后提亲可就难了。过了几天,她趁着屋里就她婆孙俩在的当儿,把玲玲叫到跟前,又说起了她和铁蛋的事。榆生妈又提起王嘉胤造反的例子,说只要是跟造反有牵连,就没个好下场。那铁蛋犯上这个事的边,就绝了回家的路。娃娃命苦,摊上这个事了。如今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悔了这门亲。要不的话,得受一辈子的煎熬。玲玲听她说听得急了,不顾老人的面子,喊道:“悔婚的事缺德!”喊罢,就不顾一切地推开门跑了出去,气得榆生妈指着门外骂道:“爬孙女子,油盐不进的东西!没大没小,成甚样子!”
榆生妈见玲玲不听劝,只得对榆生说:“你这女子死强,不听话。你不要理会她,先把外头安顿好。早些许个人家,到时由不得她。女子大了,放在家里终究不是事,说不定哪天要丢人。”
张榆生听了他娘的话,这一天找到了陈媒婆,拉他到个僻静的地方,说有事要对他说。陈媒婆不独有一副能把死人说得坐起来的口齿,还善揣摩人的心理。张榆生神神秘秘地拉着他要说事,他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准是为了他家和刘家的亲事。他边走边取笑他说:“我说榆生兄弟,这个时候拉着我做甚哩,不是婆姨又给你生下女公子了吧?就生下来了离说媒出门还远着呢。”
张榆生憨笑着说:“你老哥说笑了。我是想请你帮个事。”
张榆生一句话才出口,陈媒婆就接过话来说:“让我帮你事,你可是晓得,你老哥我就会说个媒,再没甚长处。你呢,两个娃都有了婆家,又没第三个。不会是你老弟想要个二房,要啃嫩草草吧?”
“说正经的,说正经的。我是想和你商量我家玲玲和铁蛋的事。”
“哦,要办事啦?”
“嗨,办甚事呢,人也捉不着,不见个影子。我就是想和你商量商量这该怎办呢。”
“嗨,我说你老弟,糊涂啦,这事你得和刘喜贵说呀。”
“哎呀老哥,你是听着明白装糊涂呢。我想让你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有个合适的,就把那个事退了。”
“啊呀,我说张家兄弟,这种事我可不敢做。你张刘两家的亲事可是既有父母之命,又经媒妁之言,换了帖子的。我再给你娃找婆家,那不寻着吃官司呢。不能做,不能做,我还想平平安安多活几年呢。”
张榆生见陈媒婆一口回绝了他,心里冒火,却又不能发作,只得说:“不敢说不说吧,也就是暗里打听一下。反正他家人没影了,我家娃不能就这么死守着。”
陈媒婆走东窜西,见的人家多了,富贵人家的门也能踏得进去。对张榆生这种穷酸潦倒,又没能耐、没骨气的人本来就看不起。今天被他拉到这荒野地里喝西北风,他哪有一句好话。见张榆生不高兴了,就仍戏弄他说道:“你榆生兄弟做保险生意呢?这世上保险的营生只有一种,那就是平事。平事给死人看个坟向,算个日子,对了错了谁晓得?除了平事,再没个事是保险的。要说这人家也不能说就没有,就是还不合适。再说,你得把那头的事了了。”
张榆生听他说平事保险,分明又在骂他。可又听他说手头就有让他说媒的,就忍了气,问道:“你说有个甚样的主?说说。”
“说说,说说也白说。城里有家财主,婆姨不生,要寻个二房,还要水灵的,嫩的。”
张榆生愣了。
“我说不合适,不能说。你看,愣个甚呢。”
“不合适。不合适。有多大?”
“不合适还问年龄做甚?快平四十了吧。”
张榆生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