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两所小学早早放了寒假,庆生和福生安顿了学校的事,找到警察局认识的人,打听还被关在警察局的锁柱他们的消息。警察局的人说,这些被关着的人一个也没审问,前几天开始,一天一个或两个,都已放了。只留下两个人,就是张家寨和常家寨的两个,这就要放。他俩问好了放人的时间,赶到警察局门口,等待锁柱和五老汉出来。
原来庆生自那天在望水楼看见锁柱和五老汉被抓,一直在担心他们的处境。郑子民告诉他,这些人都是因缴不了今年的税捐被抓的。厘税局抓乡下人比抓城里经商做生意的随手。前几个月厘税局传了几家欠税的商铺,引发了城里一场乱子,一大批人上了街,反对加捐加税,把知县老爷轰跑了。这一回抓的人比上回还多,各个乡里除出动几位老者出面交涉放人外,没人站出来说一句反对抓人关人的话。只是那天靳常德阴差阳错把人带到望水楼,让众人看见了。借了个机会,给他们加了点压力。靳常德这个人小聪明,原想借事给王掌柜难看,不想时间遇得巧,碰上学校开班,请来一些有头有脸的人,这才让他两个出了丑。要不,谁也不晓得他们抓了那么多乡下人。
锁柱和五老汉是警察局放出来的最后两个人。庆生在警察局门口等到他两个从警察局走出来,走上前搀扶了一下老五爷,打量着他俩,关切地问:“五爷,锁柱哥,在里边他们没难为你们吧?”
老五爷不让他搀扶,害怕把他的干净衣裳弄脏了,握了握庆生的手臂说:“没怎的,把人弄进来没人管,没人问,就这么关了十来天。就是饿得慌,一天就给三碗稀汤汤,能照见人影。”
庆生说:“没难为就好,让你俩受苦了。走,咱先吃饭,吃点东西再说。福生还在学校等着呢。”
说着,三人来到县义兴学校庆生的一间办公处。福生和望水楼的王老板都在那里等候。福生招呼着他俩洗了一把脸,坐下来吃饭。王掌柜听说他俩今儿要放出来,特意做了两个菜,端了过来。看着他俩洗好了,揭开扣着的饭菜,亲手递上筷子,叫他俩趁热吃。
五老汉和锁柱不认识王掌柜,两个人接过筷子,五老汉回头问庆生:“这位掌柜的是?”
庆生见问,赶紧说道:“啊呀,五爷,锁柱哥,才进门忘了给你俩说了,这是望水楼的王掌柜,那天警察局把你们弄到县里,开始就关在他那东边的饭馆里。王掌柜是个侠肝义胆的好人,他听说你俩无端被关了,心里也很着急。这不,我说是让福生准备点吃的,王掌柜知道了,专门让做了送过来了。”
王掌柜赶忙说:“哎,张校长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我这小酒楼没你几个帮衬,说不定早就办不下克了。一点儿心意,不要挂在嘴边。”
五老汉看那桌子上摆着的饭菜,两碗黄米饭,一小盆烩菜,还有两个小炒菜。五老汉就说:“让王掌柜费心了。庆生,做生意的不容易,可得把钱先替我付了。”
王掌柜说:“就热赶紧吃,说甚钱呢。我和张校长,我们之间情分拿钱换不来。再说,张校长才不容易啊,这有小半年了,没拿到几文钱,如今还得为那么多人的吃喝操心。我们都为他揪心啊。”
二一原来,庆生任了县义兴学校的校长,肩上的担子不一样了。他既要全盘管理学校的教学事务,还得负责为学校的任职人员发放薪酬。而发薪酬一项就让他做了难,自小学开班以来,他已跑了多趟教育局。闻树人对他说,县里一文钱也没着落。临到放假前,他和郑校长找教育局商量,暂从义兴号资助办学款节余部分中支出两个月的薪水,让大家回去过年。庆生这才感觉到,人们常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还真是这样啊。
吃饭的中间,五老汉和锁柱说他俩被关进了后就想,警察局的门好进难出,既进了这道门,免不了要受皮肉苦。不成想,这回不审不问怎就放了。庆生和王掌柜既为他俩没受多少苦而庆幸,又也有一些想不明白。他们只是知道县厘税局局长李进财近日心绪不好,有人亲眼看见靳常德和他从县政府大门出来的路上,靳常德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还有人听惠德钱庄的人说,李进财和钱庄的掌柜吵翻了。说是为贴水的事,掌柜的把他卖了。福生听出了些名堂,说:“嗨,看样子是李进财在钱庄存了钱,私吞了利钱,露馅儿了。狗咬狗。”
王掌柜听了一蹬脚,说:“怪不得惠德钱庄这两年一下子发起来了,财大气粗,原来是有厘税局这个厚实靠山时不时往进存钱呢。”
庆生这时已想明白为甚抓了人不审不问就放了。他说:“这么说来是秦无为看出李进财私吞了利钱,叫他补这一圪垯也未可知。真要是这样,李进财正难过着呢。可不晓得这利钱一年能有多少?”
王掌柜沉吟了一会说:“听你说过县里一年进项有十四五万,要是十五万的话,一年收两回税,要是按月正常支取的话,大概相当于存了三四个月。按平常计息少说一年也有个五六千利。李进财干那个差事可是有几年了,就看从甚时候算起。”
庆生听了后说:“怪不得前几天我和郑校长到教育局询问学校经费事的时候,郑校长还说,秦无为前一个月曾说过,县里今年缺了一大块子。如今不知他有甚主意。县里一缺钱,首当其冲就是教育局发不出薪水。秦无为知道,靠强征税,只能多逼出几条人命,已收不来钱了。可县里好多人已多月领不到饷了,已有好多人揭不开锅了,长此下去也要出乱子。看来秦无为也许是不想走逼死人命的路,可他能摸到城里也不出乱子的法子?”
“但愿如此。但愿能治治李进财这些人。”
五老汉和锁柱吃了饭,大家又说了一阵子话,王掌柜告辞出来。庆生对王掌柜说,学校已放了假,他们四个人一同就回去了,大家过了年再见。大家和王掌柜道了别,互相预先道了新年的问候。四个人从学校出来,离开县城,向张家寨方向走去。
他们四人出了城,沿着通往漠北的大路缓慢行进着。刚刚下过雪的路面被大风吹来的积雪堆得深一处、浅一处。他们的脚步不得不随着紧一阵、慢一阵。冬日的西北风带着呼哨,卷着生硬的雪茬扑面而来,打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身上,带来一丝寒意。眼前茫茫原野上,干枯了一年的黄土地,裹上了望不到边的银装,只在那起伏不平的山梁、沟豁和迎风的背坡还能看到脚下这块土地的本色。他们望着这银灰色的原野,看到了一种希望;迎着这呼号的西北风,仿佛听见逃荒流落口外的乡亲们返回清水川的呼喊声。他们忘记了寒冷,心里现出一种一年来从未有过的欣慰。老天爷终于开眼了,苦等了一年的清水川的人们,总算等来了一场大雪。这一场雪是救命雪。有了这一场雪,干枯的黄土地湿润了,饱受煎熬的人们苦涩的眼球也有些湿润了。明年开春地里有了墒,苦菜就能长出来,能救人命。犁地下种子也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他们爬过了一座高梁,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歇了歇脚。锁柱被关了十多天,还没感觉到外边雪下得有多大,两双脚踩到没脚深的雪里,才觉得这场雪下得够大。他欣喜得似乎忘记了被关了这么多天心中的愤懑,心里憧憬着来年的好收成。
锁柱这会儿正想着,明年肯定是个好年份。明年娃娃们都能吃上一口像样的饭了。他似乎看见三个娃娃争着抢着吃东西的欢乐情景。他盘算着,顶小的娃再过几个月也能吃饭了,待到明年开镰的时候,说不定就会开口叫大大了。
五老汉心里也释去了以往的沉闷,觉得一下子敞亮了许多。他自从媳妇死后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不把那思子想媳妇的心绪表露在脸上,他好像少了锁柱那么多牵挂,平日里没那么多烦心事。家里种着几垧能浇上水的好地,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他没有锁柱那么多遐想,显得十分平静。
庆生见他两个的心情恢复了从前的状态,锁柱更显得爽朗,心里为他们高兴。歇脚的中间,他对锁柱说:“锁柱哥,兄弟如今在县城义兴学校管事,新开班的学生还没招满,我寻思你那大娃已到了上学的年龄了,过了年送来上学吧。回去和嫂子商量商量,放不放心让我带到县城。”
锁柱听庆生说要带娃去上学,心里十分感激。他知道,把娃娃送去上学,对娃的一辈子可是天大的事。小的时候他想上学堂,家里没钱上不起,全凭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啃,才认得几个字,可还是个睁眼瞎子。他做梦都想让自己的娃有个上学念书的机会,改变他们的命运。可他不知道到县城上学需要花多少钱,凭他的力量供起供不起,他敢不敢有这个想法。他对庆生说:“姑舅如今是拉破窝,老老少少,婆姨娃娃一大堆。不晓得能不能顾住这六七张嘴,哪能顾得上娃上学呢?”
庆生知道锁柱心里想让娃上学,就是怕供不起,就说:“先回去商量,想不想让娃上学。其他的事不用担心。过了年我去给姑舅拜年,到时给个准话。”
五老汉听庆生和锁柱说娃娃上学的事,就说:“娃娃上学念书的事是大事,还有甚想不想,愿不愿的。就是个能不能上的问题。要我说呢,这事有庆生在,能上。锁柱你呢,就把娃托付给庆生,那还能不放心?庆生的娃娃差不多也正好该上学了,庆生你就把家都搬到城里克,两个娃娃上学也就有人看管了。至于家里那几垧地,你觉得城里生活能过得去,不种也罢;要是觉得过不去,让锁柱替你种一下,也费不了多少工。”
锁柱听了五老汉的话,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说:“五爷说得是。要是我能给庆生兄弟帮上忙,就依五爷说的办。”
庆生听他俩这么一说,反倒觉得这个态不好表了。他本来没有这种想法,就说:“这我倒没想过,让锁柱哥替我种那些地不合适。”
锁柱还没等庆生的话说完,接着就说:“没甚不合适的。种那几垧地,忙得过来,不费事。倒是把一个人放在你那儿,让兄弟你两口子天天操心,姑舅我心里过意不去。”
五老汉听了锁柱的话,就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为娃娃的事谁也不用说过意不去,两头都不用担心婆姨不愿意。我看你俩都回去按这样预备吧。”
庆生赶忙说:“这不行,姑舅忙不过来。咱先把娃的事说好了。种地的事再说。”
五老汉是个热心肠,听庆生这么推辞,就说:“庆生,依我说呢,你那几垧地寻谁帮着种,也就是几个工,不用犯难。我想着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城里日子好了,也就不再种那点地了。到时你哪天说不种就不种了,由你拿主意。锁柱的为人你还不晓得?你要是不让他帮着种地,他觉得他欠你一个大人情,一辈子心里难过。他要是不让娃娃去上学,你心里也会难过。”
其实庆生敢于应承让锁柱的娃到县城来上学,正是和媳妇说好了让她和娃娃早些搬到县城,锁柱的娃上学之余才有人照看。五老汉的话说准了,他没推辞的话可说,两个娃娃上学的事算是说定了。
歇了脚起来,三个人和锁柱道了别,向东北张家寨方向走去。锁柱心里十分兴奋,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娃娃能有学上了。他想着,也许他们的下一代有贵人指引,会改变命运,会过上红红火火的好日子。他踩着厚厚的积雪,沿着偏北方向的大路一个人大步流星往常家寨赶去,路上留下一串舒畅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