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柱和五老汉那一群人自被羁押在县城约有五六天的时间,厘税局和警察局的人都没来审过他们。其实厘税局的李进财和警察局的靳常德自那日因押解这些人在望水楼门外被众人奚落了一阵后,几天来没闲着。张家寨和常家寨都派了几位老者到警察局作保,请他们放人;俟后又到厘税局声言这种年馑前所少见,无由收税;其他几个被押了人的村寨也有老人出面,申明理由,要他们放人。锁柱爹连夜赶到张家寨,和张家寨几位老人商量,派人找到义兴号掌柜,请他出面疏通关节,尽早放人。李进财和靳常德见这么多老迈的乡下人轮番找上门来,不知是谁出的主意。一时骂不得,火不得,只得躲了起来,尽快寻找处置的办法。义兴号和其他几个字号也分头来找局长说情,捎带送上几个寨子的一点意思。靳常德和李进财倒也阎王不嫌鬼瘦,分别收了意思。
他两人为关这么多人怎样处置商量了几次,还没商量出个办法来。这日,靳常德又坐在李进财的办公室里。靳常德坐下来,没等李进财为他泡好茶,就开口喊了起来:“好啦,我可不是到你这狗窝来品茶的。你个狗东西,一口气给咱抓回来那么多人,预备着怎个办呀?你是觉得我房多,人多,还是粮多?要审快审,要放就放。我可磨不起。”
李进财为靳常德泡好了茶,坐回到他的坐椅上,笑着说道:“不心急,先喝茶。你那地方又不是不宽套,有吃有住,多管几天饭又不用你出饭钱。”
“关了人就得审,得问。不审不问算甚,住店?我可没那么多人支应着。”
“问个甚?那就是吓唬吓唬。关几天放人,再去收税他们还敢说个没的缴?”
“关几天放人?你狗日的说的轻松。人关进来不明不白,说关就关,说放就放,闹出乱子来你收拾得了?”
“你老兄也不是才干这差事。往年你还不是这么干?哪一年不抓几个人?不抓人能顺顺当当收上来?叫你抓你就抓,叫你放你就放。有甚乱子。”
“我说你真是猪脑子一个。往年那是知县大老爷一个人说话,你我跑腿,有乱子没乱子与你我无干。如今呢,出了乱子你得担当。你以为你那顶局长的帽子就那么好戴?谁知晓会不会又要闹出像几个月前请愿撒传单的事来。我可是就那几十号人,十个镇都得有一两个人应事,你这摊子事又占了十多个人。光是眼前那么多乡里的棺材瓤子在你我门外耗着,你就不怕哪一天躺倒了一两个,再引出乱子来?县城有个甚事唱了空城计,我可不想当马谡。”
“你唱空城计倒好办。银子收不回来,我这儿就得唱空城计。缺下一大块子,薪饷欠得多了要闹,上解的欠了要挨尅。你说怎弄?”
“我问你,欠税的事以前有过没?”
“欠过,哪能足额收上来呢。有了年谨欠的就多,平常年份欠的少些。”
“这不结啦,有样子就好办,依样画瓢。到时让县长定夺就是了。长时间关那么多人不是好事,这些人不比偷人、抢人、杀人的,关多长时间没人问。今年又不比往年,我看我替你关的那么多人,拧不出几两水来,白管饭。再说,你以为你不受秦无为节制,你能干出名堂来?我看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没记着那天县长大人说的话了?”
十九“甚话?”
“你个猪脑子,要我们好好看管,不能体罚。这话里是甚含意,你就没听出来?”
“哦。……”
李进财新官上任就碰上了棘手事。本来他想的是下硬茬,做出个样子来在驼城道厘税局面前露脸,听靳常德这么一说,已泄了一半气。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个难题,县里方方面面的人都在看着他。多数人是在冷眼旁观,更有的巴不得出点儿岔子,看他的笑话。尽管靳常德见了他,从来没个好听的话,不是骂他狗日的,就是骂他不是个东西,可从靳常德嘴里还能听到几句真心话。靳常德怎骂他,他也认了。靳常德骂了一阵,最后一句话点了他的要害,提醒了他。李进财这才觉得秦无为明知县库空空,却不闻不问,作壁上观,明摆着是给自己难看。这才想到是该向秦无为报告的了。
李进财这会儿才告诉靳常德,他是有一阵子没向秦无为报告厘税上的事了。靳常德对他说:“你可不要小看了秦无为这个人。前一阵麟州驻军出了人命案子,王团长那可是目中没人,借枪说话的主,秦无为不慌不忙,不愠不火,几句话就问得那姓王的服了软。”李进财心里没底,说了一堆好话,才约了靳常德一起到县政府来向秦无为报告事务。
秦无为上任以来,只问过一回税收和支出的事。那就是他刚到任不几天,他把李进财、靳常德几个请到他的办公处,问过县收支状况。过了不几天,驼城道一纸公文,上收了税收和警察的管理权限,县两个局由县府一家管变成两家管。秦无为卸了兼的厘税局长任后,李进财就再没向秦无为报告过税收和支出的事,秦无为也再没提起过税收的话题。如今已到了年根,内里人清楚,县库收支失衡,手头拮据,按理全县有两个人最心急,如今却是一个犯急,一个稳坐钓鱼船,肯定会有一场好戏看了。
李进财和靳常德敲开了秦无为办公室的门。秦无为见是他俩,已大体知晓他俩的来意。秦无为显得格外热情,站起来让了座,边让座边笑着说:“哎呀,是你两位大驾光临啊。今天怎么闲些了吗?转眼间离过年不远了,不到两个月了啊。人们说这个时候正是宰猪杀羊的季节,闲了没到市上转转?今年可是猪羊不多,能存能放了,可以买些过年用了。”
他俩听得出秦无为一语双关。既在责怪李进财来得太少,又在斥责他们约束属下不力,不管在不在岗,一窝蜂到市场采买年货。这时书秘科米科长沏好茶递了上来,秦无为示意他坐在一旁。他晓得三个人要说要紧的事,让他做笔记,就坐到旁边的一张小桌后边。
李进财只是那一次秦无为过问收支的事,和他说过几句话。那一次对话给他的印象秦无为这个人还是好打交道的,很平易近人的。今儿刚一见面,李进财听了他头一句话,觉得语气虽平和,如拉家常,可话中带着一种嘲弄。再一品味,顿觉如芒在背,坐立不如意。见秦无为说了一句话后停顿了下来,他知道是要让他说话了,就欠了欠身子说:“秦县长,属下来是想向县长报告今年税收和支出的事。”
秦无为知道李进财遇到难题了才来找他。他看李进财是个势利小人,墙头上的小草,虽有随风倒的本能,却无随机应变的本领。除过算账伶俐,数字记得清楚外,肚子里没有城府,形色之间即可洞其所有。他笑了笑说:“李局长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有何事需要报告?你那摊子事有你在,不用我秦某人费心。”
李进财听得出秦无为话中带刺,比刚刚那句话更有些分量,赶紧说:“县长取笑了,属下无能,今年的收项不好,拖欠过甚,属下已费尽气力,没甚效果。当下收支难平,后几个月时间月出难支,特向县长报告,请县长示下。”靳常德也插话说:“秦县长,李进财这个人就是个有心没肺的人,脑子不会转,一根筋,就会听上边吆喝,爱听人训斥。他这个局长没弄好,钱收不上来,抓了那么多人,让我为他瞎忙活。我也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法,不要再弄出乱子来,才和他一起请县长的示下呢。县长你该教训就教训,还得给我们拿个主意才行。”
秦无为听了他俩的话,心里发笑。李进财真的胸不藏针,两句话就把底牌全露了。倒是靳常德有心计,说话粗中有细,既把责任推给李进财,又为李进财打了圆场,还把难题推上来。秦无为知道一县之长,其责无可推卸,就说:“有那么严重?那就说说吧。”
李进财知道县长要问情况了,说道:“县长知道,咱全县全年应收应支当在十五万上下。以收而言,如今只收不到七成,尚欠近五万元,属下已竭尽全力,看来很难收齐了;就支而言,历年都在十四五万上下,年年有增,今年怕还是这个数字。如今年关已近,支出正繁,县库已虚,恐难以支撑。应付项下拖欠数甚多,其中拖欠薪酬也不在少数,拖欠时久了也不是个办法。”
“按此说来,有四万多的账差?”
“加上以前年度亏欠一万多,欠数应在五万五六到六万之间。”
“哦,看来这个年还真不好过了,不过你们收得不错呀。我那一次听你说只收了四成,这才几个月,又收回三成,是不错了。”
“那一次报告县长的时候,还有一些收数没报上来。”
“嗯。那么,李局长,往年遇类似情形,你们是如何办法?”
“往年么,一个是硬收,一个是借。没别的办法。”
秦无为已听出李进财要的主意了。他不动声色问道:“硬收?李局长不是正收着啊?那些押解来的人问得如何,可有收获?”
靳常德见秦无为发问,插了话说:“那些人问不出个甚来。按县长的意思,没体罚难为他们,也就吓唬他们一下。”
秦无为见靳常德插话,心中笑了笑,把话题一转,问李进财道:“那么我想问问李局长,县库设在什么地方,安全可好?”
“县库就是个账面,收回款项来存在惠德钱庄,随支随取。没甚不安全的。”
“哦,安全就好。李局长既要个示下,靳局长也让我拿个主意,秦某人不出主意不行。可凭我脑子里现有的一点认知,还不敢轻言主意,更不敢言示下。我意可否看看近一二年来全部收入和支取流水,也好商量个妥帖的办法。”
李进财云里雾里,不清楚秦无为要流水为着何事。他干了这么多年,顶头上司要看流水,还是头一次;靳常德不懂钱款往来的事,也弄不懂秦无为问这么多题外话的目的,可他常办案子,觉得秦无为有点儿审案子的味道。他一言不插,静听两人的对话。米科长不敢怠慢,把他们的对话内容也记了下来。
李进财只得回厘税局去取近两年的流水。靳常德见自己坐着没甚事,站起来要走,秦无为笑着把他按在座位上说:“我知道靳局长这阵儿没急事,你不要秦某人出主意吗,怎么不想要主意了?坐着喝茶。”说完,秦无为又起身走到米科长身边,对他说:“你带我的名刺去惠德钱庄走一趟,说我要看近一二年来县衙进出流水,让他们送来或你带过来。快去快回。”
靳常德见秦无为不让他走,就坐在那里品茶。又听秦无为让米科长去惠德钱庄取流水,他并不晓得流水是何物,可他已听出了一点味来了。兴许李进财这个狗东西在钱款上有甚手脚。好奇心安顿住他在那里耐心等待着。
米科长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对秦无为说,钱庄的掌柜把账背来了。他说,县衙的钱款存取一年就那么几笔,只是账已装订成册,让人带走不放心。好说歹说,他自己背来了。说看一下就得带回去。秦无为就让他把人叫进来。
惠德钱庄的掌柜进了秦县长的办公室,见警察局的靳局长也坐在那里,心里有些虚了起来。秦无为示意他坐下说话,他口称不敢。随即取出账本,熟练地翻到县衙的出入账页,递过来让秦无为看了。秦无为略微翻看了一下,叫米科长过来说:“你把历年出入的几个总数记一下。”回过头来又对钱庄掌柜说:“看你两年为县衙收支存取账记得整齐,都是平出平入。你惠德钱庄可是发了个平稳财呀。”
钱庄掌柜久玩铜元,经的事多,为人乖巧,处事玲珑,来的时候就备了一手,顺手带着支付贴水的账册。他很实际,也很清醒,晓得付出的钱,要是说没付出去,人家既问,就得再付,那是自寻哑巴亏吃。他见县长这么问话,知道是遇上了个懂行的,赶忙凑上去,又拿出一本账来说:“秦县长,钱庄钱进进出出也不易啊。有个闪失就完啦。钱庄钱进来,要给人家计贴水,要不谁把钱放你这儿呢。这不,付出的贴水都另计着呢。”
“这么说是付了利的。”秦无为一边说一边翻看,看了一下又说:“这贴水不算多。米科长把它记下就是了。”返回头来又不经意地问钱庄掌柜:“秦某想请教先生,譬如我有三五千块钱,什么时候存到钱庄最合算,要是存上一年或半年,能有多少回报?”
掌柜听得县长说要存钱,心想这县长想做高利滚存,敲钱庄的竹杠,以区区三五千试探呢。就说:“县长要存钱,那肯定是最高的。给人家一分,怎说也得给县长加倍。”
“哎,秦某不是听先生说恭维话,我是请教,长点见识。”
掌柜听说请教,心存狐疑,略作思索后说:“回县长,要说回报也没个定规。县长要存钱在惠德,那是高看了惠德,不能不给高些。要说请教呢,实属不敢当。这个呀,甚时存不好说,那就是钱庄头寸紧的时候,给得就高。高时有给一分、两分的,低时有给几厘的。就看钱庄急不急用。这都是钱庄的至密。”
“哦。如此看来,厘局往钱庄存钱,都选得不是时候。”
“…………”
“好,好,谢了先生。没事了,你去吧。”
惠德钱庄掌柜心存狐疑,颤颤索索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李进财才磨磨蹭蹭带着流水返回到秦无为的办公室。秦无为翻看了几个数字,把流水递给米科长,不慌不忙说:“米科长先把那几个收入付出数字记了。你们不是要我出主意吗,这主意倒是有,就看你李局长愿不愿意做。”
“愿意,哪能不愿呢。”
“那很好。其一,我看了你这几张表,历年收项、支项正好平了。这很好。可大抵是你忙得忘了,这么一大笔款放在钱庄白让人家用了一些时候。人家钱庄没忘还留着这好处,你当去收回来。其二,你带些人,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去把领饷人花名录要来。其三,支差、采买项下支出浩繁,当省则省。由你拟出几条来,送我。我翻看了一下县衙、县署以前的文录,也有灾年缩减支出的文规。先把这几项办了。算算还能差多少。”
李进财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秦无为对钱款往来居然是行家里手。他在这个位子上混了多年,从来没哪一任刨根问底查过他,稽核账务从来是好吃好玩,走个场子。没留神这一回失手,损大了。他后悔小看了秦无为。靳常德明白了秦无为那么多问话,却是步步紧逼,并无一句废话。他也才知道李进财在这县库出入上抓挖(捞取)了不少油水,天晓得他还在别处弄了多少好处。他的这个缺看来比警察局长肥得多。今天在这里亲眼看见秦无为不动声色,揪住了李进财的小辫子,还让他去惹一大片人。他愈觉得此人恰是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