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和兰兰走后,拴柱妈病了些日子。好在这病就是身子骨虚弱,加上思虑过度,睡不好觉,肚子里缺少了东西。躺了几天,缓过神来,又能下地行走了。可拴柱妈刚刚有了点精神,拴柱爹却一病不起了。拴柱爹有一年秋后经了一场大雨,受了风寒,落下了咳嗽气喘的毛病。年轻的时候,身体硬朗,没有在意。后来咳嗽的毛病逐渐加重了,每到秋寒之后,就咳得睡不好觉。陈年老病,没甚方子可治,听得人说甘草可治咳嗽,就到地头挖了些回来,焙干了熬水喝。喝了些时,还真管用,咳得不那么重了。可这年秋后,多年未犯的咳嗽病又加重了。这次咳嗽病来得凶猛,怎也止不住,只要身子躺在炕上,就咳得喘不过气来,到了夜里,只得把身子垫得高高的,以减轻咳嗽。如今天气转冷,白天到外边只要见些风寒,晚上就咳得更厉害了,也没气力起来干活了。
拴柱爹病得少气无力,就是不让请先生看病。说他这老毛病得的人多,秋冬季节冷风往嘴里灌,能有几个不咳嗽的。扛过了冬天就不打紧了。请了先生也治不了,白花钱。拴柱妈急得火烧火燎,背着人流眼泪。她和锁柱商量,锁柱说,还是请先生来看看,开几副药吃,兴许能好,不要硬扛着,硬是请村子里的先生来把了一把脉。先生把过脉后说,这病得的久了,恐怕一时难好。要紧的是饭食应跟上,不要劳累过度,不要再受风寒。吃几副药看看,能熬过这个冬天,也许会好起来的。说过后开了个方子,又嘱咐家有大烟壳的话,取几个入药。
锁柱拿了方子,随先生把药抓回来,问拴柱妈道:“三妈,先生让在药里放几个大烟壳,咱家还有吧?”
拴柱妈说:“去年为拴柱种大烟的事,父子两个怄气,那死鬼把大烟壳子都当柴火烧了。一个也没留下。没说,不用行不行?”
“还是用吧。大烟能止百疼,大烟壳能止咳,又不算甚稀奇东西。我去村子里找几个。”
锁柱去找了些大烟壳放入药中,一并熬了。拴柱爹喝了几副药,咳嗽减轻了些,可夜里气喘得不能躺卧,睡梦中又大汗淋漓。锁柱又去请那日开方子的先生,先生听了拴柱爹的病情,却好说歹说请不来了,只是对锁柱说,积年沉疴,病久生了根,身子过于虚弱,夜里就盗汗。盗汗轻了还好治,大汗淋漓,元气耗损过甚,只能靠养了。说着,在原方子中加了些大枣、浮麦,又把那黄茋、甘草加了分量,叫锁柱拿回去熬了吃吃看,说能不能好转,就看他的造化了。他再没甚法子了。
拴柱爹总算命不该绝。吃了先生的药,慢慢有了回转。自拴柱爹有了病,拴柱妈不再做高粱面掺和着糠的窝窝,把藏着的扁豆、豇豆拿出来煮了稀饭,算是给拴柱爹补补身子。这日,她又把一些黑豆拿出来,想煮了些让拴柱爹吃。拴柱爹怎也不肯吃,对拴柱妈说:“就那几颗豆子了,过年说甚也得做几斤豆腐,来了人好烩个菜。再说,锁柱家快要断粮了,留着给娃们吧。那三个娃娃见不上一粒米,怕活不下来。”
拴柱妈说:“唉,这年头哪还能走亲戚,过年了不吃豆腐也罢。如今你那身子骨好起来要紧,不吃一点好粮怎的成?留一些给锁柱娃就是了。”
拴柱爹好歹算是吃了几颗黑豆。余下的让送给锁柱媳妇花花。
十八锁柱和花花的三个娃娃,大的七岁,二的五岁,小的还不到一岁。老大、老二两个娃娃和大人吃一样的饭食,身子长得如干柴。顶可怜的是那不到一岁的小娃。花花吃不上一口像样的饭,连糠窝窝也不敢吃饱,省下来一点米粒让老人和两个娃吃,两个奶头像干瘪了的皮囊,一滴奶水也没了。不足岁的娃娃正是吃奶的时候,却没一口饱奶,整天饿着肚子。娃娃含着奶头吸不出奶来,花花的奶头却让小嘴吸得渗出了血。她忍着钻心的疼,还是要让娃使劲吸。娃娃吸不出奶来,两只小手乱抓,急得哇哇哭。开春的时候,锁柱买了一只母羊,原想等他那宝贝圪垯一落地,花花的奶水不够时,挤些羊奶喂。谁知老天不作美,那只羊怀了羔,赶去放的时候跌落了一次,落了羔,绝了娃娃的口粮。娃娃既没奶水喂养,又不到断奶时候,一家人苦在心头。花花更是心急似火,泪水不干。没了奶水,花花只得熬点米汤来喂。娃娃正该吃娘的乳汁,还没到断奶吃饭的时候,任你千哄万哄,喂他米汤就是不吃,可怜只几个月的宝贝,先前还能坐着玩耍,如今竟一天到晚躺在炕上,只有一丝气息,一动不动,连哭声也失去了。
这天,拴柱妈把一点黑豆给花花送了过去。她开门进了花花的窑里,见花花正坐在炕沿边,呆瞅着少气无力的小娃,双目凝滞,面若死灰,屋里进来人竟不知觉。拴柱妈把豆子放在灶台边,走过去看了看小侄孙,问道:“锁柱家,这是怎啦?娃娃不乖了?”
花花见是婶娘来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失了声地对拴柱妈说:“三妈,你看这是怎的了,娃娃这阵子不哭不闹,眼睛珠也不活动了。”
拴柱妈走上前来摸了摸娃,对花花说:“唉,娃成了这样了,怎早不言语一声。娃饿坏了,赶紧给弄点吃的。还有米没?熬点米油油喂几口。”
花花见问,哭出声来,边哭边说:“熬了些米汤,不好好喝。”
“唉,正是吃奶的时候,清汤寡水没味不中用,得有点甜味。米汤要熬出油油来,要不就不喝,喝了也是水,不管饥。”
说着花花在炉子上坐了铁锅,挖了一点谷米出来。拴柱妈又让取了一个胡萝卜,擦成丝,和米一起熬。锁柱爹和锁柱妈听见她们说话,也从隔壁窑洞过来了。锁柱妈一进门就说:“我听得是他三妈过来了。他三爹咳嗽止住些了吧?这阵子这是做甚哩?”
拴柱妈赶紧说:“今儿看像是好多了。这不,我过来看了看娃,锁柱媳妇正为娃娃的事发呆,泪眼汪汪的。娃娃是饿坏了,再不吃东西可不行了。”
锁柱妈也过来看了看说:“唉,作孽啊,娃娃都成了甚样了。大人肚子里没一丝油水,没一丁点儿奶水,怎养活娃呀。如今老的死不了,小的正长条子,有一点粮,稠的让老的和两个小的吃了,稀的要喂这顶小的。难为了锁柱媳妇了,一粒米星也见不上。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这可怎撑下来呀。”
花花正搅着锅里的稀饭,听婆婆这么说,泪水如决堤的水涌了出来。她擦了擦脸,说:“妈,快不要说了。这不好好的。往年也这么度过,都过来了。”
“唉,往年哪这么难怅(不顺心,麻烦)过,张着七张口,要甚没甚了。”
锅里的稀饭已熬好了,拴柱妈帮着舀了一勺不带米的稀汤。花花把娃抱起来,用小勺羮舀了一点,吹了吹,送到娃的嘴跟前,娃娃一点儿反应也没有。花花急得喊着:“(nóu,形容小孩可爱)蛋,来,喝一点儿就好了,喝一口呀。,蛋蛋。妈,你看娃这怎没动静呢?”
锁柱妈急着摇了摇娃,也没动静。锁柱爹凑过来看了看,蹬着脚说:“唉,怕是不中用了。”
花花不相信这是事实。她用手掰开娃的小嘴,把米汤灌了一点,说:“蛋,吃一点罢,这是你三娘娘专为你熬的,甜甜的,和奶一样甜,喝了我娃就有精气神了。”
可怜这娃娃再没张一下嘴。他才来到这个世界不到一年的时光,只尝过母乳的甘甜,不知人间还有辛酸和苦辣味,不晓得窑洞外的世界是个啥样,就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花花瘫软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冥冥中她觉得抱着娃从平地上乘云而起,荡荡悠悠飘向远处。她看到脚下一会儿绿树荫荫,一会儿黍浪翻腾,一会儿流水潺潺,一会儿马欢羊叫。她正陶醉在这往日无由观览的美景中,猛然间觉得有人把娃从她的怀抱中抢去,把她从半空中推落下来,坠入无底深渊。
三个老人看见这迟早要发生的事突然发生了,一时慌乱了手脚。炕上那两个无精打采的大娃看见妈妈抱着小弟弟昏厥瘫倒在地上,哭喊着跑过来。三个老人听见哭喊声,从慌乱中缓过神来。锁柱爹和锁柱妈一人拉过一个孙子,紧紧搂在怀里,生怕有人从他们的手里夺了去。拴柱妈从花花抱得难解难分的双手中接过娃来,放在炕上,扶起花花,食指使劲掐住她鼻下正中的地方。
花花半晌才清醒过来。她从梦幻世界回到了现实,看到眼前依然是破烂不堪、窘迫无物的土窑洞,依然是几张熟悉的、愁苦的、干瘪的脸。刚从她身上被夺走的娃就静静地躺在炕上。她清醒地知道,从她的心头掉下来的那一团肉再也醒不过来了。她长嘘了一口气,猛地扑到拴柱妈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拴柱妈扶着花花,眼泪跟着流了下来。她拍着花花的后背说:“哭吧,哭出声来,逼迫在肚子里要落病。”
锁柱爹和锁柱妈一人搂着一个孙子,泪流满面。
一时间屋里大人、娃娃六个人哭作一团。
这时,县厘税局的人正在寨子里催收税捐。几个穿制服的人和拿枪的警察挨家逐门对着名册上的名字和应收税款催收。锁柱是常家寨公推出来为大家办事的,收税捐的人来了,他得跟到底。他正陪着厘税局的人,应付催交税款的事,还不晓得家里发生了甚事。
民国初至今,这里乡村里还按清时的办法实行里甲联保。百户一里,十户一甲。十多年间各路军阀忙于争抢地盘,富川县这样的穷乡僻壤,乡村的里和甲的规制并不齐全。有的延续下来还叫里,有的干脆就叫地方。不管叫里还是叫地方,只要有个人管事,能收上税来就行。像常家寨这样的大村寨,常锁柱按说应当是乡约里长那样的一个角色。可自常家寨推举他管事以来,县里没一家机关白纸黑字认可他的这个角色。不知是甚时候,县里又在乡里之上设了镇,全县设了十镇,镇设镇长一人,干事数人,多则管三个里,少则管两个里。无形中里就矮了大半截,由县以下乡村规制变成村寨民间组织。反正村寨里总得有个人代表大家和县镇的公家人打交道,常锁柱就这么干下去。连年兵如穿梭,土匪遍地,乡民如惊弓之鸟,只要穿兵服、警服和拿枪的进村,早就躲得没影了。常家寨百十户人家,年轻力壮的都逃荒走了口外,平日里就没几个人在家。如今又见收税的带着警察进村,谁还愿意待在家里。锁柱陪着査了大半个寨子也找不到说话主事的人在家的人家,收税的人见再查下去也不会有几户人家等着你上门收税,就把锁柱和村里几个没来得及出去躲避的年轻人扣住,押往县城。
锁柱爹流了一阵眼泪,定了定神。他才想起锁柱一早就出去了,早已过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也没见回来,不知道有甚事。他哄着伏在自己身上哭泣的大孙子说:“乖娃,不哭了,咱去寻你大去。”
大孙子大毛很乖,听了爷爷的话,真的不哭了。他跟着爷爷往门外走,身子却扭回来望着锅台上才熬好的稀饭。锁柱妈见他们爷孙俩往外走,猛然想起几个人为着小孙子的事,还有两个孙子早已饿过了吃饭的时候。赶紧拉住大孙子,给两个孙子一人舀了一碗稀饭让喝了。
大毛狼吞虎咽般喝了娘娘递给的一小碗稀饭,跟着爷爷去寻锁柱。
清水川的冬天来得早,去得晩。这个时候已是飘雪花的季节了,半空里聚集起一片乌云,转眼间夺去了太阳的光芒,渐渐又向四下扩展,罩住了整个天空。锁柱爹和他的大孙子一跨出房门,就感觉到西北风吹在身上,带给他俩一阵入骨的阴冷。锁柱爹见这阵儿天阴了,又刮起了风,就劝孙子回屋去,孙子却怎也不肯,一定要跟着去爷爷寻爹爹。他只好蹲下身来,替孙子整了整身上披的那一件小破皮袄,紧了紧皮袄上的系带,一同迎着风头,向寨子的西头走去。
锁柱爹爷孙俩走了大半个村子也没找到锁柱,也没见到收税的人的踪影。问了几个人才知晓锁柱被收税的人押着走了。这两天锁柱支应收税的人,锁柱爹就已知道这回这坎难度过去。全村没几户人家能缴得上税捐。别人家缴不了税款,早就躲出去了。锁柱不能躲。他还得应付场面,这种时候肯定凶多吉少。可当他明明白白听人说儿子已被人带走了,心里还是经受不住,全身不由一阵颤栗,几要昏厥过去。
孙子见不着他的爹爹,听见村里人说他大叫警察抓走了,早就哭喊起来。又见爷爷愣愣站着不动弹,抱着爷爷的腿摇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锁柱爹慢慢蹲下身,哄着孙子:“娃不哭了,风大哭得着凉了。你大大办完事就会回来,咱回家吧。”孙子这才止住了哭声。爷孙俩搀扶着步履蹒跚,不知所之地往回走。西北风刮得大了起来,带着泥土和雪花,伴随着他俩的脚步,向前翻滚,不时抽打着他俩的后背。
拴柱妈给花花送豆子的时候,拴柱爹一个人在屋里躺着。他躺了半天,见拴柱妈还不回来,不晓得花花那儿有甚事,就从炕上起来,推开屋门,出了院子。风吹着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一股冷气透入心田。他吸了几口湿冷的空气,禁不住剧烈地咳嗽。一阵咳嗽过后,不由自言自语地说:“啊哟,飘起雪花来了啊。这冷风一吹,咳嗽的毛病还是过不去啊。这死老婆子怎还不回来呀。”一边自言自语说,就向锁柱的院子走来。
只几步路就进了锁柱家的院子,已经听得见屋里女人们的哭声夹杂着哀怨声从屋里传出来。拴柱爹料得娃娃有了事,紧几步推开屋门。
冷风抢先一步从推开的门吹了进来,拴柱爹扶着屋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正在哭着、说着、相互解劝安慰着的三个女人止住了声音。
锁柱妈赶紧起身让座,对拴柱爹说:“唉,大冷天的,他三爹你身子骨不利索,起来做甚哩。你看冷风一灌,又咳得厉害了。赶紧坐下暖一暖吧。”
花花要起身让座,拴柱妈硬按着她不让起来,就挪了挪身子,说:“三爹过来了,到里边坐吧。”声音中带着沙哑和颤动。
“唉。”拴柱爹应了一声,又咳了起来。咳嗽一阵过了,才缓过神来,他扫了一眼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的小侄孙,已晓得是娃娃出事了,一边往里挪脚步,一边问道:“这是怎啦?是娃娃不好了?唉,大嫂,锁柱家,你们也不要太过伤心了。大人已尽了心了。这年头,活着的还得扛着。”
屋子里除了叹息和低吟,谁也没说话,死一般地沉静。
锁柱爹爷孙俩没寻着锁柱,踉踉跄跄返了回来。进门见拴柱爹也在,说:“老三你怎过来了,天气不好,你还得留些心,不敢再招风了。”
“不打紧了。大哥是寻锁柱去了吧。我寻思着锁柱准是脱不开身,那些虎狼一样的东西,收不下钱,不会轻易让他离开的。难为锁柱为众人扛着。只是锁柱不在家,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个料理呀?”
锁柱爹长叹了一口气,动了动嘴,没有说出一句话。双眼止不住泪水撒落下来。
拴柱爹劝了几句,就又对锁柱爹说:“娃娃不在了,也不能长在家停留了。我去给娃娃收拾个地方吧。”
锁柱爹却不肯让拴柱爹去,拦着说:“老三,你身子骨不利索,外边风大,我缓缓神,去叫个人办吧。”
拴柱爹扶着锁柱爹的胳膊说:“大哥,你不用拦了。这事不等人,如今满村子寻找不下一个男的,哪有人能来帮这个忙呀,只能我去办了。你还得想想法,让锁柱早些回来。至少托个人,叫锁柱少吃些亏。”
“唉,这事本不应当让你去办呀。咱兄弟如今是两根黄连,几头都苦,苦到一圪垯了啊。先前拴柱两口子走了口外,这阵子锁柱又回不来,眼前娃又不在了,还得咱两个老的料持娃娃的后事。老天不公啊。”
花花正在悲伤欲绝之中,模模糊糊听着他俩说话,听到锁柱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家,心里又多了一层悬念,加了一层痛楚。她晓得锁柱一天都不让回来,肯定有麻烦事。可她不晓得会遇上甚牵连,这阵子听公公说话的意思连锁柱也等不及回来,就要把自己的娃送出门去。她知道,娃娃出了这家门,就再也回不到妈妈的怀抱里了。花花稍稍平稳了一点的一颗心又重新抖动起来,眼前又是一片模糊,泪水像倾倒了茶壶的水滚落下来。她的双膀下意识地抱起已毫无气息的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嘴唇颤动着,发出悲鸣和哀叹:“哦哦哦,妈妈的啊,快把眼儿睁开呀,妈妈在叫你呀。乖蛋蛋啊,你怎不答声啊,你是怨恨妈妈吧,没吃上一口饱奶呀。你没托生个能吃上饱饭的人家,生下来就跟着大人受苦难啊。要怨你就怨妈妈,妈妈喂不了你,妈妈没个法。要恨你恨老天爷,它不让娃娃吃饭啊。乖乖娃,睁眼啊,妈妈守着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