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生和福生兄弟俩离开了张家寨,到南高学堂当教书先生已有近两年的日子了。南高学堂的郑山长晓得他俩在驼城的事,对他俩格外器重。庆生虽在家待了多年,又天天要干些地里屋里的杂活,可叼空还没忘翻弄书册,教这些娃娃学文识字,历史、地理,没有什么难的。可福生在家这些年,疏于学文习字,如今要用了,觉得手生眼疏起来。再则,在家懒散,晩睡晚起,从无定规。猛然间既得晚睡早起,还得料理学子们的起居,他觉得手忙脚乱,有时还出些差错。他的心总是静不下来。
这天闲下无事,兄弟俩从南门进了城。他俩沿着东南城墙里的巷子向东走去,本来是想去文庙的,到了门前却没进去,站在城墙角边向东北方向眺望,四只眼直愣愣望着眼前的大河,河水平静得近乎一潭死水;再望远处的卧虎山,大山挡住了他俩的视线。他们似乎透过这卧虎山看到了张家寨自家的家门。他们的心没有脚下的河水平静。他俩本来是福生的父亲托人推荐来做教书匠,靠出力气吃饭的。不到两年的时间,他们的工作环境却要发生巨大变化。他们心里还没有足够的准备。
就在前几天,郑山长把他俩请到他的屋里。落座寒暄几句后,郑山长开门见山说:“今儿把你俩请到这里来,是想告诉你俩一件事。你俩来学堂之前,是福生你的父亲托我找了中人,荐你叔伯兄弟俩来校任职的。你们都已晓得,我与你福生的父辈是至交好友,你俩的情形我这些年略知一二。俩贤侄来做教书匠,有无中人引荐,倒无关紧要。当下正是用人之季,要紧的是你俩能否不负众望。你俩来此虽时日不长,但我对贤侄二位充满希望。福生的父亲临行前有话,还留下一封书信,让我在适合的时候交给你俩。我觉得如今可以给你俩看了。你俩看过信后咱慢慢拉话。”说着他递过了信纸来。福生先接过看了后,把信交给庆生。
那信的大意说:庆生侄儿、福生儿,为父此去漠北有些生意上的事,去得匆匆,归无定期。你兄弟二人就托了山长照应安排。教书育人之业,为受人尊崇之业,当尽心竭力;持鞭执教之人,教化育人,须坐端行正,为人楷模。望你二人谨慎为之,得孚众望。凡事当得聆听前辈教诲,秉从山长之意,幸勿意气用事……信的末尾有“父名不具”四字,后注丁卯秋初。
庆生和福生俩看信后,都没说话。他俩认得,那是福生父亲的亲笔字,可从这几行字里,他们看不出信中有何特殊的含义。兴许是虑有何大的过错,却也不至于如此安排。两个人一头雾水。
郑山长等他俩看完了信,见他俩一脸茫然,不由哈哈笑了起来,说:“是不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我慢慢告诉你们吧。你们的父辈临走之前留下了一笔数量不为小的款,交由我作为扩大办学能力的资费。这笔资费经教育局同意,一部分留南高学堂,一部分在县城再开一所学堂。县教育局意见,本县有六七百户大小商家,有如此义举者凤毛麟角。当以此为契机,求得众多商户响应,或投或捐,再争取办起三五所学堂来。打少了说,如有四所新学堂都能开班,就是县里前无古人做的大事。从第一所新学堂开学起,学堂统一更名叫小学校,山长也改称校长。凡出资办学的,出资方将出一名校董。福生你的父亲出了钱,却留下话,以后学校办起来,他不出任校董。如若你二人可堪任用,就把这个差事交给你们俩;如若不行,由我视情形处置。今儿我就是要告诉你俩,新办学的重任就要交给你俩。城里新开办的学堂地点亦已确定,就放在文庙里东侧的偏殿。那里原就为办学堂所用,后来学堂搬到这里,一直闲置不用。偏殿向东开有角门,把西边的大门关起来,是个独立的小院。待这小院收拾停当,两个学校就同时宣布新校名,宣布新的校长和校董。”
十四庆生听山长的话说得十分肯定,没有商量的余地,知道这既是他俩父辈的希望,又是山长安排定的。在山长面前他们既是晚辈,又是属下,不能表示不愿意或不成,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感谢的话。福生也不知道说什么。
“山长,我们是不是还能讲课?”庆生不知道该说甚话,试探着问了一句。
“还能啊,怎不能呢。新办起学来,一时教师就会缺,还得设法找些像你俩这样的人来任教。只要你们顾得过来,还得教。不过更多的是要经管一些校务上的事。”
“我们俩管校务的事,能行?我们甚也不会呀。”福生也问了一句。
“哎,你们年轻,你们是不会。不会就得学。你们不会可谁会?既设想新开四所小学校,没几个会的人啊。你们可是晓得的,县里没几个走出去上过大学堂的,敢不敢挑起这担子,既需要勇气,更是一种责任。你俩多上了几年学堂,就得比别的人多担几分责任啊。”
山长的话让他俩无法争辩。两个人这才说了些“听从山长安排”和“感激山长教诲”的话,退了出来。
“走吧,福生,还想甚事呢?”庆生一句话把福生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二哥,我是在想,山长那天说话的意思,是叫咱俩当甚校董。这校董究竟是干甚事,我还没弄精明。办学就办学,弄甚校董?”
“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是因咱张家先人出了钱,人家给的职位。山长不是说不会的让我们学,没个不会的。只是我觉得拿钱弄个甚校董的差,不如靠气力教书吃饭自在。”
“二哥,你看,这不就是山长说的新学堂的地方?”福生指了指前面的一处小门说。庆生抬眼望去,果然这里是孔庙东边的一所大殿。他们走到那小门处,却见门口挂着一副牌子。牌子上写着“国民党县党部劝学工作室”。
庆生一时纳闷起来,山长不是说这里就要开办小学,怎挂着一个工作室的牌子?他俩初到南高学堂的时候,他就听人说,县城地方虽小,可啥样人都有。共产党和国民党在暗中较劲。前些年共产党在公开活动,县教育局就被共产党控制了,连不久前才成立的国民党县党部也有不少共产党员混了进来。前一阵子省上派了人来清党,一夜之间,共产党的几个头面人物不知哪里去了。国民党的县党部清不出谁是共产党,一时换了不少人。如今县里是国民党的天下,国民党势头正盛,说话办事要小心。
庆生拉了一把福生说:“走吧。我们早些回去吧。”
这个时候县南高学堂郑子民山长和县教育局闻树人局长正在秦无为的办公室里。秦无为上任没几天,驼城道行了一纸公文,把县署的称呼撤销,改设县政府。知县的名号也取消,改设县长。县衙内六房早已改设为科,仍维持科不变。县长不再兼任下设局局长。他们是县政府挂牌后第一个正式找县长请示工作的局长和校长。落座后教育局闻局长向秦县长引见了郑山长并说明了请见县长的来意。郑子民开门见山说道:“郑某冒昧与局长约同来见县长为的一件事。本县义兴号的东家张敬亭为启迪我县教育事,慷慨解囊与我,经与县教育局协商,拿出一半资助南高,另一半资做在文庙偏殿新设学堂之用。这文庙偏殿原为县临河书院所用,后学堂学子多了,感此地地方狭小,搬出南门外,更名为如今的南高学堂,这偏殿就闲置了。今年早些时,县党部成立,地点就占了文庙的文昌阁大殿。近日学堂筹备人员去偏殿整修环境时,才知县党部把这里的一排偏房也占了。那里的人还口出不逊,和我们的人几要冲撞起来。随后又在门外立了一块牌子。此事敢请县长主持,将他们占了的房子退还,以便新学堂如期收生开班。”
“哦。二位恕秦某官僚,秦某履县有日,未得抽时看视贵处,以彰县府对教育之关注。前任县尊去后,县党部书记长空缺,秦某未便去县党部驻地。房子的事,不知他们是否真的紧需。就是真的紧需,也不能随便就占了你们的房子。”秦无为脑子转得快。他不知道这里究竟有多深的水,只是听人说,教育局是共产党掌控的地方,县党部清党,矛头对的是共产党。他不能不支持办教育,又不能把板子打向县党部。不经意间为自己抽身埋下伏笔。
“据我所知,县党部占了文庙后院的两个大殿,足够其用。再说这偏殿自古就是学塾之地,学堂搬出后,这里仍由学堂经管,从未有他人占用过。”教育局闻树人局长也说了话。
“兴教办学乃立国富邦之根本,秦某以为一县之长,理应支持。更何况县人出资助学,有此义举,应予昭彰。吾县十数万民众,竟无一处像样的学堂,县城及左近村乡,也有近万之众,仅区区一所学堂,如何能行?办个十所八所也不为多。叵耐县库拮据,寅吃卯粮,不敢轻言资学。有肯献力者兴学,再有愿解囊者资学,是在做一件千秋万代的大好事。秦某定尽力玉成好事。”
秦无为说了一阵子,就是没说让县党部腾房子的事。他两个看县长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起身准备告辞。这时秦无为好像想起什么,示意二人坐下,把话题一转对他俩说:“二位略坐不急。秦某履任不久,县境景况所知皮毛,二位在县履职年久资深,德高望重,有些事体还想讨教。”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秦无为想说什么。
“二位不必紧张,今只你我三人,秦某真是想讨教二位。前些日秦某査询县库收付状况,令秦某大为不解。查县内岁收岁支约在十五万上下。内中五万解缴驼城,县境支取十万上下。本县支取十万中,薪费及办差支出占七成上下,杂项支取占三成上下。收项今年已收六成,尚有四成未收。据言,历年累积多支逾万,本年又遇大灾,将有三成税项难得收缴。年底将至,按往年的支出数,有五到六万的口子将无法填堵,秦某真是犯了难。不知二位有何高见?”
秦无为的这番话真的把他两个推到了云里雾里。这其一,县库收支与他两个办教的本无干系,收支多少历来不为他们所知,秦无为向他俩言及此事,不知何意;其二,秦无为大为不解,又未言及不解在何处;其三,县府支出薪费及办差支出外,又列杂项支取,约占三成,秦无为未言明去向,不知何为杂项,莫非就是他不解之处?既未点明,又不便深问;其四,到哪里找这五六万不是办教的人该问及的事。秦无为的话究竟是何意思,内中有无玄机,一时难得分解。倒是郑子民想了想,先说了话。他觉得不管怎样,不能当面拂了秦无为的这番言语,让人下不了台。
“县长既如此开诚布公,恕郑某嚼粉笔末的山野之人直言。以收进一项,郑某以为,县境人均分担一元之多,已属不轻。本县虽地亩宽广,可贫瘠荒枯之地居多,十之七八民众仅得糊口,以地亩人口征收税捐,已是苦不堪言。加之,征粮以物充银,贱价收进,还得被人越外掠索,无疑雪上加霜。本年县境未落一场好雨,一眼望去,已是黄沙卷阡陌,赤地连广袤。不少的人家,举家逃荒。有的村落十室九空。留在的,除老迈病残之人,就是妇孺无力之辈。如今虑的不是本年能否收足税捐,倒是来年能否入种,会不会误了明年的收成。城内商户大小数百,历年课税不一,每年有增。商户缴足移动税、交易税外,还得认捐。多以小户课税为足,出捐为重。再增负担,难免迫其关门歇业。以支出言,郑某以为,县府吃公粮的人丁有数,何至如此浩繁?如今十数万民众苦度时日,公杂人等亦得量入为出为好。”
郑子民说了这一席话,惊得闻树人目瞪口呆。他俩和县长既无私交,又不晓得他的脾气和作为,这番话弄不好会捅下大乱子。不想秦无为听了郑子民的话后,哈哈大笑说道:“啊呀,郑先生,秦某迟得先生诲言,实为不敬。自无为到任以来,亦已有日,只听得唯唯诺诺之语,从未闻及有敢仗义执言者,得不出其中真情实话。无为不才,难得解民以倒悬。然无为弃商从戎,常思民生之苦,每羞于鱼肉百姓者为伍。公之所言极是,无为定当依君之语,小心竭力,以孚众望。”
听了秦无为的表白,闻树人悬着的心稍稍平定了一些,说:“县长如此体谅民生疾苦,乃我县民众之幸。我辈均当齐心协力,释解县长所忧。随有差遣,在所不辞。”
三个人又互相说了些客套话,郑子民和闻树人告辞了出来。秦无为恭送他们出了门。
在返回的路上,闻树人仍然放心不下,对郑子民说:“秦无为这个人水深浅还摸不透,小心他不会是耍弄甚套套吧。”
“我倒觉得不至于。再说,我姓郑的也就是个教书先生,他能不让我教书了?即有此心,出师无名。谅他一时还不至于。”
“此人说话滴水不漏,还未见有任何行止。谈吐之间,民生不离口,给人以空谈阔论之感,不得不让人多思。我倒觉得他是不是因为县里支取困难,怕积欠太多,闹起事来,给你我说了,预作防备。”
“不排除有此想法。初到一地,勉为其难。我们不妨耐下心来,用些时日,静观其行。以其行止验之。”
“山长的意思,你那一番话有有意试他的意思?”
郑子民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