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柱和媳妇兰兰那天趁着天黑,离开家门,出了常家寨,顺着一条大路一直向北走去。往北走不远就是清水川。他俩顺着清水川河道走了一阵,向左离开河川,翻过一处高地,就望见眼前隐隐约约一片村寨,似乎比常家寨大得多。拴柱对兰兰说:“咱已走了二十来里的路了,前边就是清水寨了。从清水寨过河,翻上了梁,就看见你那娘家的村子了。”
兰兰对这里还有一些印象,就说:“往前走吧,上了梁就到家了。再歇着吧。”这时天已全黑了下来。兰兰骑了一会儿毛驴,骑得双胯发困,就下了驴自己走了一阵。才走了没有多少路,她那两只小脚渐渐地也不听使唤,深一脚浅一脚,走不出路来了。
拴柱见她东扭西歪,走不动了,就问:“走不动了吧?还是歇一阵儿吧。”
兰兰停下脚,问:“这是走到哪啦?甚也看不清了,怪吓人的。”
“才从水寨寺边过了清水川。翻上了前边的梁,再往前走就是水寨梁。”
“咱走吧。黑沟深岔的,甚也看不清,躏(怕)人。”
拴柱把兰兰扶上毛驴,从驴背上卸下来两袋干粮,背在身上,慢慢地往前挪着脚步。当他们翻上了眼前的梁,梁上也变得和沟里一样黑,只有脚底下还隐隐约约分辨得出来哪里是路。兰兰长了这么大,从来没走过远路,更没在夜里走过路,这会儿见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充满了恐惧。她不敢睁开眼,只把那牵驴的缰绳攥得紧紧的。拴柱感觉到了她的神情,用手扶着她,安慰着她道:“不用怕,咱走的是一条熟路,过了这个梁就到了,以后咱不走夜路了。”
兰兰“嗯”了一声,执意从驴背上翻下来,让拴柱再把两个袋子放回驴背上,两个人搀扶着继续往前走。
慢慢地他们感觉到了些微光亮,模模糊糊能看到前面有几户人家。他俩仔细搜索了一阵儿,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兰兰首先发了话:“我怎觉得好像不对。”
“怎不对?”
“这儿不像水寨梁。水寨梁村前就是沟,咱走了一阵子了,怎还不见村子?”
“不管对不对吧。已经这个时候了,到前边问一下路,找个地方歇脚,明儿再说。”
兰兰的娘家原来就住在水寨梁,就在拴柱娶了兰兰的那一年,兰兰的爹娘一家人逃荒走了后套。自她的爹娘走后,她在水寨梁只有几个远房的亲戚,一直没了往来。可水寨梁的模样儿她还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一架干石梁,间忽有些黄土遮住岩层,只能长草,不能种地。石梁上散落着几户人家,在山沟里和山梁上黄土层厚些的地方开出些地来种。只要有了干旱,这一片地就会连种子也收不回来。好在这里是石山荒野,周围没有像样的村寨,土匪、强盗从不光顾,催捐收税的人也绝少到这里。临时落脚的人家住了下来,找不下个好的地方,就在这里苦撑着;找下个好一些的地方,就都逃走了。这里没有一住多少年的老户。拴柱和兰兰想着到这里来,是想寻找远房的亲戚家过一晚,顺便打听好爹娘和在口外的亲戚的去处。路上有了难处,多一条路。没有办法时,也好投奔他们。
十二拴柱没来过这里,他只知道过了清水川,沿水寨沟向西北方向拐,就是水寨梁。这个时候找不着个人问路。从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走到村子边判断,他们可能走错了路。他俩不敢停留,只有继续往前走。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在远处的路边隐约看到似有人家,草屋里射出一丝微光。两个人慢慢靠近这户人家,警惕着随时有恶狗扑出来。幸好这家人并没养狗。拴柱走上前去敲门。
“屋里人还没睡吧?”
“谁呀?”屋里传出一个老年妇人沙哑微弱的声音。
“过路的。想向你老人问个路。”
“哦,过路的。这都甚时辰了,还行路?进来说话吧。”
“唉,搅扰你老人家了。”说着他俩把驴拴在门外,卸下了两个口袋,放在门外,推开门进来。
屋子里点了一盏油灯,发出刺眼的光亮。油灯下圈腿坐着一位老妇,打眼看上去约有六十岁上下。他俩凑到炕沿跟前,又重复着刚才的话:“搅扰你老人家了。”
老人抬眼望了眼他俩,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随又低下头,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半晌,老妇人才又开了口,她的双唇颤动着,发出低沉的声响:“是两个年轻娃娃?坐着吧。”她显然显得有气无力,说话时连头也不再抬。他俩顺从地坐到炕沿边,见这老妇这种神态不知说什么好。
“老妈妈,屋里就你一个人?莫不是身上不自在吧?”兰兰贸然问道。
“哎,听这女娃娃的口音,好像住得离这儿不远。半夜三更的,跑出这野地里来做甚?”
“老妈妈,我们是常家寨的,要往北面克呀。我给你老人家滚些水吧?”
老人没再说话。兰兰点着炉子,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拴柱从门外取回两个口袋,放在地下。看看灶台上有几个碗,拿了一个过来,从口袋里挖了一碗炒米放在灯前。老人瞅见了碗里的东西,眼里顿时放出光来。
兰兰烧好了水,舀了多半碗,端过来抓了些炒米泡上,送到老妇面前。老妇接过了碗,也不嫌水滚烫,张口喝了起来。兰兰见她是饿久了,赶紧说,慢些,小心烫。她也不管,几口把那碗泡炒米喝了精光。兰兰又给她泡了一些,她又接过来喝得干干净净。
老妇人喝了两碗下去,显然有了精神,坐直了身子说道:“后生小子,吃了你们路上的口粮了,你俩也泡了吃吧。女娃娃家也敢往外跑?路上可不安稳。”拴柱这个时候才看清这老妇人的面孔,大抵也就五十岁上下。
“不打紧。守着家没吃的啦。安不安稳不往出跑没个法子了哇。”
“唉,也是俩属黄连的。可也是,人挪了生,树挪了死。哪像我,枯树桩子了,挪不动了,挪到哪都是一回事了。”老妇人话里带了一种悲凉。
拴柱见这老妇人有了说话的兴致,就问了些没紧要的话,才把话题转到梁上村来。老妇人说,她家早年就在梁上村住,前几年搬到这里,男人早已过世,有一个儿子,成天不归家,也不晓得在外干的甚,过些日子拿回一点粮来,人就走了。这又有些日子又没回来了,粮也断了,再不回来,她这把老命就没了。她告诉拴柱,梁上村那个地方住不成人,干石山上有一点土,天旱了长不成庄稼,雨水多了水冲得没了土,原来住的人家都搬走了。有一家走了口外,听说到了叫甚圪台的地方,有的就搬在这附近。如今搬到北梁的叫北梁上;搬到西边,就这个地方,叫西梁上。一大片土地,就是不长庄稼。搬到这里的人日子过得也艰难。
听这老妇人这么说,拴柱觉得这路走得不算走错,他打消了再去梁上村打听外父(岳父)家搬走的地方。他估计再打听也不会有准讯。两个人歇了一晚,早上起来吃了些干粮,问了往北去的路。又给这老妇人留了些干粮,就又上路了。这老妇人感激他俩救了她一命,从身上取出带得一片小红布条给了兰兰,叮嘱她一定要装好,不要丢失了。说是能保佑两个人路上平安。
走出了一段路,兰兰把那块小红布条取出来,看这布条上画了几道颜色外,没甚特别的图案,心想也许是这老妇人从跳大神的神婆那儿求来的,就又把它叠好装起来。返身再看那老妇人住的房子,就是一间破旧不堪的草屋。那老人好像还站在那里,向着这里眺望。兰兰心里想,这一片荒野,孤零零一个人也不晓得怎样生活,过几天再没人来,她可怎活下去。再看眼前的路,在这干裂的黄沙梁上向远方延伸,没有尽头。路两边长着一些低矮的蒿草,一片干枯,没有一丝儿生气。她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惊惧和忧伤。
离开那老妇人住的地方,他俩沿着西北方向的一条路,一会儿在沙土梁上挪动,一会儿又在沟道里穿行,走了一天,走到一个叫三岔沟的地方住了一个晩上。早上起来,兰兰已觉得筋疲力尽,两只小脚疼得火烧火燎。拴柱只得把她扶上毛驴,自己扛起两个口袋继续赶路。
他们从三岔沟出来,翻上了一条山梁,眼前又是一片荒原。他们在这荒原上缓慢前行,走了大半天,看看日头已偏了西,沿路没看到一户人家,也没看到一个有水的地方。他俩饥肠辘辘,走着走着,两个人心里都有了些着急。那驴已不听他俩的吆喝,走上几步,就要窜到野地里叼几口荒草。又走了一阵儿,看到路边有一点低湿的地方,只得停了下来,卸下驴背上的口袋,让驴吃几口青草。他俩转了一圈,没找到一滴水,嚼了两口炒米,干得难以下咽,又把口袋扎了起来。两个人重新在那一片低湿的地里转,还是没看到这里有水,倒是看到长了些苦菜和甜菊菜,只是长得老了,中间已抽出了杆,开着花。他俩挑些嫩叶,摘了一把,放到嘴里嚼了起来。
苦菜苦得钻心。他们在家的时候,也常常到地里挖苦菜,苦菜用水煮了,在凉水里泡过,就不那么苦了,生苦菜还从来没尝过。兰兰几叶苦菜含在嘴里,苦得口也张不开。拴柱看着她抽搐的样子,说:“是苦,奈何着吃。捡那甜菊菜吃不苦,不吃点扛不住。”
兰兰嘴里苦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真苦死人了,不吃啦。”
“苦也得吃些,前面不知甚时候能看着水,吃些免得上火。”
“咱是不是又走了岔路了,怎半天看不见个人影?”
“我也觉得是怪了。可没觉得有岔路呀。不过我们应当往北走,如今这路好像偏西。”
他们步履蹒跚,继续前行。日头已隐在了荒原的后边,远处那火红的光亮渐渐退去,周围的景色慢慢模糊起来,又一个夜晚临近了。他们确信走错了路,努力搜寻着远处,思量着这个夜晚怎度过。他们有些后悔,两个人谁也没出过远门,就独自上了路,没找一两个出来过的人结伴。
秋日季节,荒原上的白天仍然火烧火燎。太阳刚刚落了山,就把荒原上的热气都一骨碌儿带走了。微风拂起他们身上仅披着的破旧老布衣衫,一股凉气透入心底。拴柱搀扶着兰兰,生怕这微风吹散了他们。前面一个小山包挡住了他俩的视线,他们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那一头驴像是有点灵性,向小山包方向拐去。拴柱仔细辨认了一阵,感觉似留有人踩踏过的痕迹,就扶着兰兰一步步爬上了小山包。
当他们爬上了小山包,眼前忽又明亮了一些,西边的天边烧成淡淡的灰红色,和广袤的黄土地连成一体,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脚下一条蜿蜒小道通向远方。
“拴柱你快看,那是不是有人家?”兰兰一手扶着拴柱,一手指向前方。
拴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阵,脸上露出了笑容,扭回头对兰兰说:“像是有人家。我们走吧。”兰兰的脸上也挥去了愁云,双手抱住拴柱,眼泪不由落了下来。
“苶(傻)媳妇,走吧,这一晚不用在野地里过了。”拴柱说着把媳妇背了起来,顺着那条小道快步向山坡下走去。
不多一阵儿下了小山坡,兰兰下了地来。她觉得身上有了些精神,忘记了饥饿,跟着拴柱向前挪动。
眼前确实像有几户人家,散落在沟岔间,屋顶上的茅草和泥巴已依稀可见。他们加快了步伐,急切地向前面的茅草房走去。走到跟前一看,两个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这哪里是房屋呀,这里一间房也没有,一户人家也没有。那些远看像茅草屋的东西,其实是山坡边沿似被人挖了下去形成的一截截的土墙。土墙断断续续,有高有低。高的地方有一两丈高,低的地方人可跨上去。土墙顶上长了些荒草,被坡上滚落的黄土压了下来,远远看上去,像是铺在屋顶上露出屋檐的茅草。
兰兰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发起愣来。拴柱打量了一下这里的情景,远处灰蒙蒙看不见有人烟的迹象,显见得不能再往前走了。可在这荒野地怎个过夜,他心里犯了难。
他四下转了一阵,心里有了主意。“媳妇,今儿夜就在这儿了吧。”他说着,向兰兰笑了笑,坐在她跟前。
“还有心思笑,说不定今儿夜里就撂拸(完蛋)了。这怎个过夜呀。”兰兰说话的声音像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不会的,不会的。你看那土墙根好像有几个洞,夜里就歇在那儿。趁天还没全黑下来,我去拾掇一下,你看看那沟里有没点儿水,再赵(tiāo,挖)几苗苦菜当饭吧。”
兰兰一想也只得这样了。她挣扎着站起来,去找水。拴柱也站起身来,去土墙根看那土洞。他拿出火镰,划了几下,引着一把干柴草,照着土洞里面,找了一个稍大一些的土洞,用枯树枝扫了一下地面,觉得地面不潮。这时兰兰已返身回来,说沟里好像有水,天黑得看不清,不敢往里走。两人出了洞子,把那两个口袋取来放进洞里,从口袋里拿了一个粗碗,牵了驴向沟里走去。那驴看得前边有水,扯着缰绳奔过去,把一窝清水喝了个干净。拴柱放开缰绳,用手和粗碗刨了一阵那小水窝,等了一会儿,才等到渗出些清水。他们总算喝了几口凉水,身上的憔燥消去了许多。
拴柱把驴也牵到洞里,搂了几把茅草放到跟前,寻了一块大石头拴上驴的缰绳。又寻了几块石头和散落的大砖块,两个人进了洞把洞口垒了起来。
兰兰这时稍稍有了些安全的感觉。拴柱把羊皮袄从口袋里取出来,铺在地上。兰兰坐了下来,依偎在拴柱身边,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从洞口的缝隙看到一丝光亮。那头驴正吃着草,发出沙沙声响。
“饿吧?”拴柱搂着兰兰问。
“不饿。”
“饿过时了。要不吃一点儿?”
“不吃了。你想吃就吃吧。”
“我也不想吃。”
“咱走了有三天了,有一百多里吧?这不晓得走到甚地方了。一天见不着个人影。”
“从外头那情形看,咱已出了边墙。走了有一百来里了。路没走对,可方位不差。明儿见到了人再问吧。你那双脚怕是疼得走不动了。”
“没感觉了。”说着她除去了脚下的一双小鞋,又帮着脱了拴柱脚上的鞋。她觉得一阵轻松。一股脚汗气味冲了出来,充满了漆黑狭小的空间。
他俩不管不顾,依偎着躺在羊皮袄上,兰兰的一双手臂紧紧搂住拴柱,生怕他从自己的身边突然消失掉。黑暗中,两个人蛇一样地缠绕在一起。
这一夜谁也没来搅扰他俩。一觉醒来,日头已一竿子高。他俩吃了些干粮,喝了几口生水,拔了些苦菜和甜菊菜,装在口袋里,就又上路了。
走出了一段路,他们返回身来一看,身后一堵土墙忽断忽续,弯弯曲曲平卧在高坡顶上,向东北和西南方向伸展。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么长的高墙。他俩确信,这就是人们说的边墙了。人们传说,秦始皇跑马修边墙,他们不晓得这话是说这边墙修得快,还是说修边墙为得在上面能跑马。他俩猛然觉得,也许他们的祖上就在这里修过边墙。谁能知道他们的尸骨是抛在了荒野,还是葬在了这里的哪个地方。
这里就是边墙,可这边墙不是秦始皇修的。这是一段明时修筑的边墙,才只几百年的时间。他们已站在边墙的北边,如果按这边墙划分,拴柱和兰兰已经跨出了口外。可这边墙从黄河的西岸起一直向西南方向伸展,边墙外一大片地方和边墙里山连山,水接水,村通村,寨望寨,他们还没走出清水川。这里除过那绵延远去,断垣残壁的土墙,早已寻不见哪里有关口的痕迹。他们要到达的地方还有三百多里,那里才能寻到秦始皇跑马修边墙的影子。他俩走口外的路才开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