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玲自从定了和铁蛋的亲事,平日里无事就不再出门,终日在家陪着两个老人,偶尔帮着做些零活。这日她早上起来擦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头发,走出房门,正要去妈妈的房里,隔着门听得妈妈正在和娘娘说话,听着像是说铁蛋出了甚事,就把脚步停了下来。只听屋里她的妈妈说:“夜里他大回来说,听有人说铁蛋娃在县城有了事。书也念不成了,人也不晓得跑哪克了。”
“她大听谁说的?有影儿没?”
“说是听从县里回来的人说的。既是有人说,这事保不准就有。”
“没听说是为甚事?”
“说是为请愿来着。也不知请愿是做甚。”
“嗨,你说做甚?那是造反呢。你们没经过。当年咱清水川遭了大年馑,天干地红,寸草难生,饿死的人不计其数。清水川的人没了活路了,那王黑子就说是为民请命,后来就造了反。那南县高迎祥、张献忠还不是跟他来着。后来王黑子还称了王,封了高、张的官。结尾呢,叫人给害了。这些人临了后都没一个善终的。”
玲玲的娘娘说的王黑子,就是清水川人,名叫王嘉胤。王嘉胤起兵造反,后有高迎祥、张献忠、李自成追随。王被内奸杀死,高代为首领。高死后李自成被推为闯王,直打到北京城,推翻了明王朝。这已是近三百年前的事了,玲玲的娘娘也是听人们一代一代传说的。
“那可怎好呀?”玲玲的妈心里着急了。
“哎,可是苦了玲玲娃了。他大呢,克哪了?再找人问问清了。”
“清早起来就克了寺前村,寻铁蛋他大克了。”
“唉,张家祖上造了孽了,怎这不顺心的事让两个娃都摊上了。巧巧呢,寻了个臭皮匠家的,门头本来就不高,原说是日子过得勤实,如今可好,一家子两个男人都逃荒走了,扔下她们婆媳两个提着心过日子。这又给玲玲寻了个打铁匠人家的娃。人常说一天到晚动铁器家伙的人家,不安稳。铁器这东西主凶,常动铁器说不上那天就会出事。这不,没几天就验了。玲玲娃娃这嫩苗苗,还没出门就遇上了变故,这以后可怎地料持(处理)呀。”
玲玲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她确信,铁蛋哥有了事。她没有勇气推开妈妈的房门,接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她踉跄出了院子,沿着梁上东南方向向寺后村走去。
她去找她的大姐巧巧说话。
十一玲玲自两年前她的爹给她张罗起亲事起,就很少迈出自家的家门了。她的父母要招上门女婿,她一百个不乐意。有一天她问她的妈妈,凭甚一定要招上门女婿。她的妈妈对她说:“凭就凭在你妈没给张家生下一个男的。”她又问妈妈:“凭咱家如今的穷样,能招得来?要是招不来了呢?”她妈妈说,那就一辈子不嫁人。至此,她见了妈妈就撅起了嘴。妈妈用指头点着她的额头说:“死女子,没羞。没准是不是可相上铁蛋娃了?”她扭头就跑开了。她的妈妈和婆婆这才商量着不再一个心思要招上门女婿。起初婆婆并不以为然。她说,凭孙女那花儿一样的人材,不信就找不下一个上门来的。禁不住媳妇唠叨着说,如今也已打问了两年了,方圆几十里,能打问的都问过了,娃娃像模像样的,谁不心疼,可就是没寻下个愿意上门的。倒不如就近寻个好点儿人家的好娃,也是一样。天再旱上一年,男娃家谁还愿急着定亲?就怕把娃给耽搁了。人说女娃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仇。你看玲玲那张嘴,成天撅得老高。再说要是真耽搁得寻不下个好主,做老人的心里也不忍。婆婆这才脱了口说:“反正我也快入土的了,你们看得好了,行了。”这才有了榆生找喜贵的事。
自从张家和刘家订下了这门亲事,玲玲的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在玲玲的眼里,周围人家的男娃,再没比铁蛋哥更好的了。铁蛋哥哪一点都和她般配,哪一点都合她的心意。心想着还是爹娘老子心疼她,可了她的心意。她在老人跟前也越显得百依百顺,百伶百俐。妈妈有时也爱用指头点着她的额头说:“鬼女子,没眉眼(脸)。”可她心里顺了意,老人再怎说,心里都高兴。如今猛然间听得说铁蛋有了事,她心里一忽儿如同热锅油浇心热得刺心,一忽儿又如同跌入冰窟,一颗心在颤抖。她不知道妈妈说得是不是真的。她想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回事,铁蛋哥如今在哪,能不能平安回来。
张榆生这会儿正在刘喜贵的铁匠铺子里。刘喜贵今天也没心事打铁,让两个帮手回了家。他的灶台上还摆着剩下的稀饭和一些酱菜,看上去他早上这顿饭也只吃了几口。两个人坐在炕沿上吸着旱烟,屋子里死一样地沉静,能听得见旱烟丝被火烧得嘶嘶响。过了很长一阵子,张榆生开了口。
“我说亲家,你也不要太心急了。咱先打听好了咱的娃在哪,只要娃安妥,不念书也罢。”
刘喜贵长长叹了一口气,把那烟袋锅扔到一边,说:“是啊,咱庄户人家,也就图个安稳。你说这娃也是,才念了几天书,懂得个甚,就请个甚愿。咱也不晓得公家的事怎个办,反正请愿总归是和人家公家打别(对着干),人家能愿意?我说老哥呀,只是连累了你家玲玲娃呀。”
“看你说甚连累不连累的,都是咱自家的娃啦。是好是坏都是他们的命,你也放宽了些心吧。你没听说,铁蛋娃坐了不晓得是谁家的船走了哪里呢?兴许平平安安着呢。”张榆生本来是想来打听个准信,这会儿却不由地不停劝起亲家来了。
“听天由命吧,也就看他的造化了。”
两亲家说了一阵子话,两个相互安慰了几句,张榆生便告辞了出来。他从刘喜贵家出来往回返,路上要经过大女儿巧巧的家门。他走到巧巧家门口,犹豫了一下,走进了巧巧家院子。巧巧和玲玲正在炕上说话,从窗户看到有人进来,赶忙下了炕,走出门来。她俩见是老爹进了院子,忙往屋里迎。玲玲心里装着铁蛋的事,脸上堆满愁云。巧巧知道他去了铁蛋家,却装不知道,问道:“大大你清早克哪啦?玲玲一早出来就没看见你的人影,跑到我这儿来了。”
“嗯。娃娃孝顺,一早还管我克哪呀。你两个一对儿鬼精,不晓得背地里鼓捣甚哩。”
说着三个人进了屋,张榆生坐到了炕上,巧巧从灶台上的锅里舀了一碗羊肉粉条汤,递上来,说:“大,跑了一大早,甚也没吃吧?汤还滚着哩,就热着吃了吧。”
张榆生真饿了,他接过碗吃了起来。吃了两口问:“你就晓得我来呀,和了那么多汤?”
“我哪晓得呀。一早婆婆说想喝粉汤,我就取了一把山野粉条,切了一顶顶儿腌羊肉。正好玲玲来了,多抓了一把粉条,可玲玲也不吃一口。”
“嗯,还香。哎,委屈了你们姊妹俩了。大大没本事啊。前些年呢,也是遭饥荒,原说是皮匠家的活闲不了,把你巧巧许配给这皮匠家。没成想没过几天好日子,成了这个样子;这刚刚给玲玲说成了铁蛋娃,原说是肯定有出息,谁知晓可又出了变故。”
巧巧和玲玲姊妹俩从来没听过她们的老爹在她俩面前说这种话。她们原以为做父亲的心肠硬,只有在妈妈跟前才敢表露出她们的心事。今儿见他这么说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巧巧的眼圈有些红润。她岔过了榆生的话题,问道:“大,你不成是到玲玲公爹家了吧。”
“哎……,还没出门哩,说甚公爹的话?我是去了。铁蛋娃有了事,人也不晓得跑哪了。咱这些人干操心没用处。我给他刘喜贵把话留下了,让他赶紧把娃寻着。寻着娃了这亲事还在。”
“大,怎能那样对人家说呢?人家正在发熬煎哩。再说咱也不能做那种落井下石的事呀。”巧巧没等他爹把话说完,就接着说道。
“嗯?娃娃家,没大没小,说的是甚话。嗨,我晓得你们两个早就知道了。姊妹两个一大早起来还没吃饭就凑到一垯,还能有甚旁的事。”
张榆生其实是想知道这个时候女儿的心事。她晓得玲玲对铁蛋的心重。他是想用试探的话验证自己的猜想。
“没甚事,没甚事玲玲妹也能来说一阵儿话。反正迟早都会知道,免得人家都晓得了,妹妹还和苶子(傻子)一样蒙在鼓里。”
张榆生和巧巧父女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阵子,玲玲一句话也没有。榆生心里有气,发不出火来,又说了几句留心招呼好门户之类的关心话,就出了院门。巧巧和玲玲送他出来。巧巧说还要和玲玲再说几句话,把玲玲留了下来。
巧巧和玲玲姊妹俩同病相怜。巧巧家养的那几只羊赶了几次庙会杀得剩下十来只,也没草喂。看看养不住了,便宜卖了一大半,换了三斗粮。自己杀了两只,让巧巧爹牵了两只。巧巧把杀好的两只羊剔了骨,把瘦肉切了块,装在几个坛子里,撒了一把盐,上面封了炼好的羊油,放了起来。憨娃父子俩熟好羊皮,好歹卖了几个钱。两个人离开了寺后村,踏上了沿清水川一直往北的逃荒路。
巧巧那几天,天天都在泪水里泡着。她心里明白,她的男人没甚本事,可是个孝顺儿子。他不会让他的爹爹一个人走这逃荒的路,一定要两个人去。巧巧既不能阻拦男人去,也没有法子跟着离开这里,抛下卧病的婆婆。她知道,家里有天大的苦难,她得忍着,担着。
巧巧才稍稍平静了一些,又让玲玲的事搅起了她心中的波澜。两个人回了屋子,闭上门,禁不住拥在一起,嚎啕大哭了起来。
这时有人在山沟的对面正唱着山曲。
哎哟哟哟嗨——
一山山高来哟一山山低,不知哥哥你在哪里。
一圪垯垯手巾两行行泪,你可晓得妹妹心里碎。
哎哎嗨嗨嗨——
一阵阵秋风哟一阵阵吹,怨只怨狠心的哥哥匆匆离,
一片片落叶哟一片片飘,你可把妹妹闪在了半空里。
一弯弯月儿呀一点点星,几时里我不再牵挂着你。
一朵朵云儿呀一忽忽远,为甚你不把妹妹带身边。
哎哎哎哎哎——
一排排大雁一声声唤,远方的行人你可曾听得见,
一川川流水一层层浪,哥哥哟,天涯海角等你还。
这山曲唱得一忽儿高亢,一忽儿低沉;一忽儿激奋,一忽儿缠绵。连那陡峭的山崖也动了容,发出颤动的回响,好像是和着他在二重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