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泰元年,春寒料峭,无数白幛在空中飘舞,黄纸漫天撒下,百官跪在殿外哭灵。在晨曦微光中,白衣女子那样静静地、缓缓地走来,一身雪白平服,三千青丝高挽,只在云鬓侧别了一朵素白月季,手提一篮白花,恍若天人飘然而至,众人垂首不敢直视她。直到她步步登至高台殿外,有宗室老者看到她的侧面,不由惊呼:“啊,是瑶妃吗!”语罢,兀自摇头,瑶妃早已香消玉殒,已有三十载了……】
早起小笙服侍郦媐梳洗完毕,李嬷嬷从外端了早膳进屋,郦媐内心烦闷只用了半碗的小米粥。主仆三人又好生休顿了两个时辰,方有人来通知她们上路。
裴涣裎早已骑马上在听属下汇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视线移向走到前院中的郦媐。
郦媐轻咬了一下樱红下唇,上前行礼:“殿下,你……还是把女熙送进雅乐寮吧。”
裴涣裎在心里皱了眉,面上却是平平稳稳地说:“郦女熙,你可想好了?”
“嗯。”
裴涣裎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看向前方:“启程。”
“驾!”
紫陌红尘里,马蹄声踏碎了四月春光,郦媐倚在软枕上缓缓闭目养神。
既然还是要去嶄国,那么,不如就感谢上天给了她重来一遍的机会,利用前世赋予她的那些记忆翻盘吧!
裴涣裎不是要开创霸主大业吗,那他统一天下去吧!
樱欢抒不是想当嶄国未来的皇后吗,那让她当去好了!
纪闵不是把她当洪水猛兽要娶贵族小姐吗,小女子祝你们幸福!
岐王不是要篡夺帝位吗,您老呐慢慢儿玩!
而她郦女熙呢,借个小由头在脸上做点儿手脚,谁也瞧不上,然后就在雅乐寮里好生呆着,凭着她的精湛技艺没准还能做个掌乐尚宫大人呢!
这样想着想着,郦媐顿觉轻松了不少,于是睁开眼问李嬷嬷:“嬷嬷,早上的藤花饼可还带着?”
接下来途经了梁州、邺城、安阳、集庆、奉元城驿站,郦媐也只在屋内歇息,不知是否是彼此之间刻意的回避,她与裴涣裎没再打过照面,就这样过了几日。
渐渐临近嶄国隞都,按照惯例使臣团在城外行馆留宿,等候皇帝诏令。
此时黄昏初至,郦媐仍记得在行馆的东后院里植着一种名叫藤绿云的珍稀白月季,这是东渡使者在丰帝时代栽下的,如今已百年成树,竴帝驾崩的那个初春,郦媐曾到这里摘花献祭。
用完晚膳,郦媐独自寻去行馆东后院。
裴涣裎拟完呈送竴帝的折子,放下紫毫笔,接过邢子勋给他沏的杯茶,皱眉:“怎么又是青崖茶?”
邢子勋疑惑一脸:“殿下在霁国不是一直爱喝青崖茶吗?”
“所以奴才在霁国时还特地为殿下买了十斤青崖茶叶。”随侍宦官福海恭身道。
听这两人都一口一个霁国,裴涣裎不由想起邲郡驿站那晚,素衣女子在月光中跪礼,她请求道:“到嶄国后,请殿下将女熙送至雅乐寮。”
“你就那么想进雅乐寮吗?”
“是。”她神情哀伤,“女熙只想在雅乐寮,别无特求。”
“你……”他的初衷是为了孙后寻乐伎没错,但他对郦女熙总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仿佛他们前世相识一样。而得知他的身份之后,郦女熙仿佛十分恐惧,仿佛在刻意回避他。
那日之后,他也没有再见过郦女熙,仿佛她就只是他从霁国寻来的一个普通琴师。但他吩咐属下给她裁制衣裳,又亲自给她挑选首饰,不过只是让侍从们送去罢了。
裴涣裎叹了口气:“孤出去走走,你们不必跟着。”
四月花正盛开,行馆的角落里暗香浮动,稀薄的空气里还留存着白日阳光的余温,裴涣裎漫步在行馆后院,整个人都环绕着淡淡的夕阳温煦。
盛开的月季花树下,立着一位身穿茜色缎裙罩透明银花纱衣的女子,她如漆般长发随意绾成垂云髻,只插一根飞转碧玉簪,细长银流苏洒在青丝上,仅一个背影就婀娜多姿。
他心里苦笑,如此天人,不是郦女熙又是谁呢?
虽然他自幼在后庭长大,父皇的三千粉黛花中过,但他看着心力憔悴的母后与那些莺莺燕燕们周旋于权谋和算计,觉得那一张张娇美如花的面孔,也不过是一张张蝎精鬼怪画皮而已。
虽然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谜,但这个以他的辞赋为名的女子身上的谜,他就是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郦女熙正踮起脚尖,想要折枝头上的花。裴涣裎下意识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微微抬手便把她身前最大最美的一朵藤绿云摘了下来,递给她。
许是氛围过于微妙,郦女熙刹那间误以为仍在前世,她接过花轻轻一嗅,果然清香怡人,任由裴涣裎的手从后环在她身侧。
片刻,手中捻花的佳人含笑回身,迤逦晚霞不如此刻的艳光四射,裴涣裎一怔,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是曾拥她在怀过的,也曾看过她含羞带媚,笑时眸若星璨,但那仿佛在极远的时候。
但他悬在空中的手,终是缓缓落下。
世人口中相传的引起裕帝三年宣武门之变的瑶妃梅氏,大概也是如此吧?
枕侧红尘千番景,无处得枯骨成眠。
恰如沉疴终难言,妄不念仍锥心尖。
这是他幼年得宠刚册封太子时父皇每日要考问他的学习,于是从南书房下学后裴涣裎直接跑到父皇的私书房去等候,扭坐在父皇案几侧,于无意间看到的这一张悼诗笺。他觉得写得甚妙,回去诵母后听,母后听得落泪。后来,父皇都是在御书房考问他学习,他也没再去过私书房。
所以让郦女熙进雅乐寮,练习歌舞乐器,到世人面前献艺,他怎么会,他要食言,他恨不得马上命令工匠们铸造一座金院把她藏起来。
最好,别再让世人们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