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滴答答地下着细雨,天阴沉灰暗,沙茶酒馆里的顾客寥寥可数。
两个时辰前,一诺点了一碟花生米、两坛烈酒。两个时辰后,花生米一点没动,两坛烈酒倒是一滴不剩。
“上……酒!上酒!”一诺双颊喝得绯红,话说得含含糊糊。
赵四小姐坐在柜台里盘账,时不时地抬头看看一诺。当一诺喊着上酒时,她冲店小二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理睬一诺。
店小二会意地点点头,弓着腰一颠一颠地走到柜台边上,“掌柜小姐,要不要把苏先生请过来?反正他在包厢里面看着也是干着急,不如出来,和若言姑娘当面说道说道。说不定他一劝,姑娘就不喝了……”
他边说边探着头张望账簿,赵四小姐用手将他的脑袋使劲推开,险些把他给推倒,嗔怒道:“做好你自己的事,别废话!”
店小二两手抓住柜台,冲空空如也的厅堂努努嘴,“下雨天哪有客人”,说着又探着身子偷瞄账簿,嘴上打着掩护,“掌柜小姐,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赵四小姐将账簿合上,白了他一眼。
不知什么时候,苏辰已经立在了厅堂里。
赵四小姐冲他招招手,等他走过去时,端出一盘酱牛肉,小声劝导他说:“她来了两个时辰了,花生米一粒儿未动,酒倒是一刻没断。过去劝劝吧,再这么喝下去,要出事的!”
“让你费心了。”
就在赵四小姐和苏辰说话时候,一个不留神,一诺就从墙上取下一坛子酒,拔了木头塞子,仰头灌起来。
酒精上头,一诺腿都开始打晃,一时没稳住,跌坐在条凳上。不料,条凳一头重、一头轻,倾斜着翘了起来。若不是一诺机敏,一条腿绷直撑着条凳,另一条腿勾住了近处的窄木头立柱,恐怕当即就要摔出个七仰八叉的丑模样。
苏辰无奈地摇摇头,端着盘子向她走过去。
就在这时,一个小乞丐追着一只毛色杂乱且暗淡无光的幼犬跑了进来。
幼犬闷不吭声地从一诺身后向一诺飞扑过去,一诺虽然醉得看见东西都是摇摇晃晃的、有重影,但是她对明暗的感知能力以及杀手的危机意识倒是一分没少。
她的嘴角轻抿起一抹邪魅的笑,方才勾住立柱的腿一放松,整个人的重心稳稳地放低,酒坛子顺势撞击到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立即裂开了。
刹那之间,她快速地扭转腰肢,腰肢带动微弓着的手臂快速地、有力地摆动,酒坛的碎裂豁口在空中划过一道流畅的弧线。
她快速地将脸颊偏转到一侧,大概是酒精的麻痹作用开始凑效,她一时未能躲闪开,一抹鲜血从她的脖颈淋淋洒洒地扬到鼻梁上,与此同时,空气中渐渐能够嗅出鲜血的血腥味道。
一诺无意间看到酒坛上碎裂豁口上沾着一绺白色的毛发,心想:“这是什么怪物?”
就在这时,小乞丐看到心爱的幼犬惨死,嚎啕大哭起来。
一诺一脸嫌弃地抬手想要擦干净脸上的血,不料这一抹,反倒抹得满脸都是。听到哭声后,她转过脸去,皱着眉头,眯着眼,想要看清楚自己杀的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正仰头哭得伤心的小乞丐立刻闭了嘴,一脸委屈,眼泪啪嗒嗒落着,嘴里吭哧吭哧地强憋着,不敢大口喘气。他这一憋,愣是给鼻涕吹起一个泡来。
一诺看了看地上的幼犬,再看看哭红了双眼的小乞丐,心里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她冲小乞丐抱歉地笑了笑,小乞丐联想到她方才杀幼犬时就是先笑了笑,于是误以为她这是要对自己下手了,心里一哆嗦,哇的一声,哭叫得极其尖锐刺耳。
一诺刚抬起手,准备点住小乞丐的脑壳,让他闭嘴。
苏辰突然窜了出来,将小乞丐揽到身后,并迅速地从墙上取下一把长剑,剑指一诺,说:“出去!”
一诺一脸困惑地将他望着,双手撑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苏辰的剑“及时”又“准确”地贴到一诺的脖颈上,玄铁的冰凉一下子就将她的醉意给驱散了。
站在柜台后的赵四小姐再也坐不住了,冲过来,挽住一诺的胳膊将她扶起,对躲在苏辰身后的小乞丐说:“这位姐姐酒吃多了,头晕目眩的,看不清楚,才不小心把你的狗给杀了。这盘酱牛肉,你拿回去给你娘吃,全当是这位姐姐给你赔不是,好不好?”
小乞丐听完赵四小姐的话后,才从苏辰身后走了出来。刻意远远地从一诺跟前绕过,绕到赵四小姐身旁,接过酱牛肉,朝赵四小姐作了个揖、道了句谢后,便逃也似地跑了。
赵四小姐瞪了苏辰一眼,佯装呵斥:“你还举着剑做什么!就是场误会,解释清楚就好了么。”
苏辰乖乖地将剑收进剑鞘。
一诺强忍住泪水,笑着向赵四小姐告辞。
店小二担忧地说:“外面天都黑了,姑娘喝成这样还是别走了。”
赵四小姐挽住一诺的胳膊,回头对店小二说:“楼上还有包房,你快去给若言姑娘整理出一间来!”
店小二接到指示,就腾腾腾地跑上了楼。
赵四小姐回过头来,对一诺说:“如今,世道不太平,你这样走出去,我怎么放心。不如,今晚就在酒馆留宿。明日一早,酒醒了再走也不迟。”
一诺望了望苏辰,他仍是一副愤怒的样子。
“多谢姑娘的好意!”一诺用手撑住桌子勉强站立起来,笑着说:“我酒品不佳,唐突了!改日再来赔罪。”
一诺不好意思地冲赵四小姐行了个礼,赵四小姐弯腰回了一个。
等到一诺再抬起头、迈步向外走时,大概是心里太过失落,竟对横在面前的条凳视而不见。没有迈腿的动作,一个身手敏捷的杀手就愣是被一条粗笨不堪的四脚凳子给撂倒了。
赵四小姐见状,立刻就要上前去搀扶。
苏辰虽然气一诺滥杀,但若是她受了伤又实在于心不忍,刚向着她迈了几步,就又突然停住了。
因为,横空出现的绍霆已经抢先他一步,将一诺从地上扶了起来。
绍霆望了望一诺一脸的血污,什么也没说,掏出手帕仔细地擦拭起来。
一诺望着绍霆,双眼里尽是感激——感激他于尴尬之中,为她解了围。感激他,无论何时、何种处境都永远与她并肩而立、从不责难她的宽容。
绍霆把一诺带走了,苏辰颓然地倚靠在门上,目送她渐行渐远,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他仍不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