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自古便是个好地方,商市林立,经贸发达,只是不知为何,此地似乎不太适宜权势谋划,莫非是江南的温柔也会磨灭帝王的野心?
金陵城内外也同北国一般,佛寺林立,承载这渴望被救赎的乱世。
金陵城香火最是鼎盛的寺院是梵明寺,一年中香火不断,连皇室也常来此颂香祈福。梵明寺在金陵城外的紫金山上,终于处于雾色之中。
平日里香客络绎不绝的梵明寺今日却是只听得见钟鼓之声,上山的阶梯之上竟是只有一个轿辇,轿辇之上是皇家专属的明黄色,层层帘帐中隐隐绰绰可以看出轿辇中的女子。
轿辇是十六人抬,即便是在这山路上也不是那般地颠婆,在轿辇前后还围着一群的宫女与太监,声势十分地浩大。今日为了此人,梵明寺竟是谢绝了一切香客。
站在山顶寺中的俯瞰的两人将山路上的一切看在眼中,两人的气质皆是不凡且出众,一紫衣一白衣,一男一女,戴着面纱,再加上这雾色山峦以及身后的钟声梵唱,倒是有那么几分仙气。
“准备得如何?”白衣女子缓缓开口道,声音竟是十分地年轻,与她身上及其沉稳的气质倒是不符。
“就等着她了。”紫衣男子甩开自己的白玉折扇,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
“有劳六哥了。”
箫俊翔叹口气,“蓁儿,我是你哥哥。”
袼其知晓自己的太过懂事未必是每个人都喜欢,只是,她着实是不敢,也不愿自己再为他人带来麻烦,只是,自己似乎常常成为他人的烦恼。
他,莫非也是这般想……?
“蓁儿?”
被箫俊翔察觉了自己的走神,袼其理了理思绪,“我先进去了,六哥自己也要小心。”
箫俊翔摸了摸袼其的头发,“不必担忧,你自己小心些才是。”
叹了口气,袼其看了眼山路上那华丽的轿辇,眼中尽是寒意。
未过多久,那轿辇终是到达了山顶,待轿辇停稳后,几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幕,奢华无比的衣裳出现在众人眼前。
轿辇中坐着一雍容华贵的妇人,一身金黄的衣裳耗费了无数的金丝银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竟是要比拟那全身黄金的佛像,乌黑的发丝上戴满金玉饰品,看起来摇摇欲坠。一张并不年轻的脸上涂抹着厚厚的浓妆,华贵下也掩饰不住面孔上的尖酸与刻薄。
“太后,您慢点。”一名老太监小心翼翼地将那妇人扶出轿外。
谢太后看着这寺门前并不似自己习惯中的那般前呼后拥,不禁皱眉,怒道:“这寺中的人呢?不知哀家今日来此吗?”
“这……。,”太监不知该如何向谢太后如实禀告,这寺院中的住持倒不是不知太后来此,而是不愿出来相迎。
“怎么?礼部的人并未通知吗?”谢太后尖酸刻薄的面上多出分杀气。
“回太后,这倒不是,礼部的人确是已是通知,只是这寺中的住持他着实是有要事缠身,实在…。实在是不能外出相迎。”
“哼!他不能前来相迎,那全梵明的寺的就无人了吗?”今日若是旁人敢这般对她不敬,她早就命人砍了他的头,只是这个人,她暂且只有一忍。
“太后息怒,宫中的人已将一切安排妥当,您可安心进殿中礼佛。”
“哼!”屏退随身之人,谢太后一人进入殿中。
大殿中的菩萨依旧是眉眼慈悲,笑看着扫地焚香的芸芸众生。
谢太后一进入殿中便皱着鼻子,用着丝绢轻掩鼻尖,香火的味道刺激了她那金贵的鼻子。走着形式,慢慢地跪在垫上,为她的儿子祈求着无限寿命,也为自己祈求着无上的荣华富贵,在菩萨面前伪装成善男信女,忘记了自己满手的鲜血淋淋。
突然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冷风,使得谢太后在明媚的春日里依旧是打个寒颤,困惑地睁开眼,竟是发现自己周围不知何时起慢慢聚拢了雾气。谢太后还在发愣,雾气便越来越重,直到她反应过来时,整个人竟是都在雾中。
平生做了不少亏心事的她自是不会相信此刻此刻是菩萨显灵,即便是在在这佛殿中,她倒是宁愿更加相信自己是误入阎罗殿前,一瞬间恐惧席卷全身,挣扎地想要向殿外跑去,只是脚步仿佛被钉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猛地一抬头,想要再向菩萨祈祷,可当她看到菩萨像的那一瞬,险些又被吓晕过去。慈悲的菩萨依旧是那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只是,那佛像的面上竟是流出血泪!鲜红色的血从菩萨的眼角下缓缓流淌,菩萨嘴角的笑容却是慢慢扩开,即便是如此,也掩盖不住她面容上的无尽哀伤。
谢太后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出声音,只能看着那菩萨流像睁大双眼着血泪含笑地看着自己。令谢太后惊恐的不只是眼前的景象,而更是因为,此刻的菩萨竟是像极了某人,某人临死前的模样,多少个午夜梦回,那人便是因中毒这般七窍流血,惨白着脸色,身上未着一件像样的衣服,披头散发,口中还含着着米糠,曾经那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是眼前这般狼狈模样,怕是连她们王家人也认不出罢。但她却是笑看着自己,面容也是这般哀伤,不断地追着她,追问她的疑惑。
“蕾儿深知姐姐不喜我,只是蓁儿有何错?姐姐为何要这般对待蓁儿?她毕竟也是皇家的血脉啊!”
谢太后无法站起身,吓得趴在地上,眼瞳不断收缩,面具也变得狰狞,再也顾不得什么太后的仪容,谢太后竟是趴在地上拖着没有力气的双腿,向殿外爬去。
眼前的雾气越来越重,即便是没有回头,谢太后也知晓那双血目在一直盯着或者说是跟着自己。手臂也难以用上力气,即便是满头的朱钗散落,本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也披着脸上。口中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身后的寒意越来越重,谢太后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的肩上,顿时整个人便吓得不敢动弹,全身都在发抖!
“姐姐,你为何要跑?你竟是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蕾儿啊!”柔情似水的声音使人溺毙其中,还带着几分哀怨,几分嗔怪。
谢太后连头也不敢转,周身的雾气越来越重,竟是连周边的景物也难以看清,只能感受那背后的瘆人的寒气,那从地底爬出的寒气,那浓重的血腥味已是掩盖住殿内刚刚的香火袅袅,绝望席卷全身。
谢太后不敢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咽,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一张沾满鲜血惨白的脸就这般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的面前。谢太后眼睛一番,便昏了过去。
金陵城郊的钟府内,袼其依旧是坐在庭院之中,依旧是那一身的素白,不同的是,她的手中多出了一把古琴。袼其将古琴放在自己的腿上,一遍遍小心翼翼地轻抚,眼睛紧紧地盯着琴身,却不弹奏,只是静静地看着。
“公主殿下。”突然出现的男声打断了袼其的思绪,使得袼其眼中的柔情与面上的笑意立刻收起,换上是平日里的冷漠。
“安定侯,这钟府内人多眼杂,还望安定侯莫要如此称呼。”袼其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悦,轻轻地将手中的琴放在面前的桌上,并轻轻地盖上一块蓝色绸布。
袼其知晓钟盛之已是在一旁站了许久,默默地看着她,只是他未出声,她也便当不知。
钟盛之也不恼火,轻轻一笑,“公主殿下教训的是,只是生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殿下。”
袼其将头转向一旁,看着四周的侍女竟是都被钟盛之遣走,“我出嫁时不是有个名字吗?”
“王琦,‘沟浍之中,无宵朗之琦’,倒是个好名字!”钟盛之叹口气,“在这乱世的泥潭之中,谁又能做到白璧无瑕?”说罢有意地看了眼袼其。
自从袼其住在这钟府后,这钟盛之便常常来此看望袼其,其实也是不知他到底为何,也懒得再费心思去猜测他意欲何为,还不如等他先露出马脚。
看见袼其并未搭理自己,钟盛之并没有离去,“听闻前日太后去梵明寺礼佛,不知为何竟是昏倒在佛像前,这可吓坏了随行的宫女太监们,于是便紧忙抬着太后回宫,谁料到在下山的路上一轿夫脚下一滑,竟是将太后硬生生地摔在地上。”钟盛之似乎实在是忍受不住笑意,竟是笑了出来,要是被人知晓,这可是大不敬罪,“好不容易将太后抬到山下,在回宫的路上,太后乘坐的马车竟是被一匹野马冲撞,人仰马翻,太后竟是直直地从马车中甩出。”
说到此处钟盛之一挑眉,“说来也是奇怪,那太后受如此重的伤,竟是只摔断了几根骨头,不得不佩服太后老人家身体硬朗。”
袼其终于忍不住抬头看着钟盛之,只是断了几根骨头?那是整个股骨都摔断了,怕是再也无法站起,被钟盛之说的似乎只是擦破了皮一般。
迎着袼其的目光,钟盛之道:“听闻太医说太后似乎在昏迷前受了不小的惊吓,至今仍是精神恍惚,日日夜夜难以入眠。”
“是吗?”袼其终是开口。
钟盛之冷笑,眼中竟是恨意,“谢太后在朝廷之中得罪过不少人,虽有些人受荀、谢两家提拔,但是私下里都对谢太后有诸多不满,此次之事,怕是不少人都乐见其成罢。”
“哦?”袼其为钟盛之倒杯茶,“莫非安定侯也是如此?”顿了顿,转头看向钟盛之,“乐见其成。”
钟盛之不答反问,“难道王琦小姐不是如此吗?”
袼其倒是还算满意钟盛之对于自己的称呼,无论她是谁,她绝不会是他们钟家的三少夫人。
“明知故问,”袼其隔着绸布轻抚琴弦,“整个梁国的人都知晓我母亲被她所害。”
钟盛之自是知晓这点,袼其的生母蕾夫人曾是先帝的宠妃,在先帝死后,那毒妇人命人将蕾夫人软禁在冷宫之中,命人拖去蕾夫人的华服,收回所有服侍之人,不得与外界联系,任她在冷宫之中自生自灭。
面对如此屈辱的生活,没有了先帝的庇护,蕾夫人本是想一死了之,但是想着自己还十分年幼的女儿,那一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硬生生地在冷宫之中缺衣少食的情况下活了下来,那段时期她所受的苦,寻常人难以体会。
好在,蕾夫人后来终是解脱,那个毒妇怎可能真的让她活下来看着自己的女儿长大成人,于是便在一年之后,打开了那冷宫的大门,曾经的风华绝代的佳人已是面黄肌瘦,披头散发,即便是这般,依旧是楚楚动人。
望着那杯毒酒,蕾夫人竟是笑了,笑着笑着便流泪了,她对身边送酒的太监说道:“如此也好,我便在天上看着我的女儿。若是我此生还有罪孽,去到那阎罗殿,我愿作那奈何桥的一块石,若是我的女儿有福,我便可在百年之后再看她一面,这一轮回,便也无憾了。”
一代绝世美人香消玉殒,而那毒妇在她死后却还是不放过她,效仿魏时的果皇后,命人将蕾夫人似甄氏那般以发掩面,口含米糠,随便抛尸于乱葬岗,而不是按照礼节被请入皇陵。
谢太后竟是如此狠毒地对待蕾夫人,自然也不会善待她那心心念念,被先帝视若珍宝的女儿——袼其公主,袼其是她的封号,她的名字是箫琪,只是几乎从未有人叫过她这个名字。
袼其,箫琪,王琦,蓁儿,还有小柒,都是她,她的一生……。
蓁儿,“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这般好的寓意,为何她的存在却是给身侧之人带来不吉,何时,何时才能真正安稳……。?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轮廓,一瞬间感到即是安全又是信任……,罢了,不去想了。
“琦小姐,”钟盛之唤回袼其的思绪。
“安定侯请讲。”
“今日宫中传闻,陛下的病可是越来越重了,太医们皆是束手无策,怕是……。”钟盛之顿了顿,这般臆测还真是大逆不道,“若是谢、荀两家一倒,便是诸王之间以及其背后的势力间的争斗。”
“那倒未必,”袼其摇摇头,“陈、谢两家定是不会因如今皇帝的死而放弃争权夺势,他们完全可再寻找新的替代品。”在宇文家待了这么多年,这点把戏倒是还看的穿。
“哦?可是二王爷与三王爷背后的势力皆不是荀、谢两家,或者是说,他们之间根本就水火不容。”
袼其冷冷地一笑,“这虽是这皇帝无子嗣,但是又资格继承皇位的怎会只有这两人,其他的王爷,又怎可知他们无沾染皇位的野心呢?”
钟盛之皱眉,他深知袼其说的有理,只是他着实是越来越猜不透眼前这女子的心思了。她虽是口口声声说不理会朝堂之争,可是通过她的种种做法来看,根本就无此可能。可是,他们王、钟两家支持的是三王爷,但是……。,不知为何,钟盛之总是感到,眼前这人才是操控这棋盘的人。
“公主……。琦小姐说的莫非是六王爷?”
袼其摇摇头,“若是说到傀儡,还是年纪尚幼,无依无靠的为好。”目光清明却又冰冷,“六王爷有自己的主意,且不满太后已久,自然不会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到年幼,宫中倒是还有三位皇子皆是年纪尚幼,且母家身份不高。”
袼其似是无意地淡淡道:“还且要完全断了谢、荀两家的路才好。”
“我明白,琦小姐提醒的是。”钟盛之心里了然。“那在下先行告退。”
“安定侯。”这是袼其第一次叫住钟盛之。
“琦小姐可是还有何吩咐?”
“安定侯,若是最后登上皇位的人不是谢、荀两家的人,这两家怕是就危险了。”袼其轻抚琴弦,还是忍不住道出心中的疑虑,“荀家也许还好,可是谢家着实是得罪了太多的人,若是谢家败了,下场定是不会怎么好。”
果然,袼其看着钟盛之的宽阔的背一震。
袼其轻轻地道:“听闻安定侯夫人可是如今太后的嫡亲侄女。”
袼其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必要问出口,自古皇权争斗便是无情,曾经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可为了自己的权力逼死自己的皇后,赐死了那温柔贤惠的钩弋夫人。
袼其嘲讽地一笑,“是我唐突了,成王败寇,为了权力,连父子兄弟相斗都已是司空见惯,更何况是一个外姓的夫人呢!”
钟盛之没有说话,背着袼其的脸上面上露出苦笑,他自是知晓这一点。
“琦小姐说的有理。”
钟盛之撂下这句话便快步走向院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般,钟盛之又停下,背对着袼其。
“琦小姐的话在理,只是这世上最难测的还是人心,有些事情不是像看到的那般。心中最重的,未必都是这权势。”
袼其一笑,“我还以为安定侯要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钟盛之没有再回答袼其的话,有也不回地离开。
袼其倒不是不相信真的会有如此之人,天生就是不爱慕权势,就愿意过与身侧之人安静平稳度过此生。
只是,这是乱世,她的周围的人,全都官宦之家的子弟,自幼便知晓这权势的好处,争权夺势已成了习惯。
袼其相信世间真的会有那种人,一生一世只爱一人,平淡如初。只是,她不会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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