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恩图报。艾冰病愈后,用罗平安包红糖生姜的那张旧报纸,也包了一样东西打算回谢他。当然,必须悄悄进行,就像地下工作者那样神不知鬼不觉。
艾冰在等待时机。
这天晚上,师医院操场上放映露天电影,八一厂新拍摄的现代大型舞剧《沂蒙颂》,说的是沂蒙山区的一位妇女,用自己的乳汁救活解放军伤员的故事。
天黑之前,艾冰和其他医护人员一起,将不能行走的伤病员都抬到了大操场上,安排在最佳的位置。
师医院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就是在操场看露天电影,师部电影队每逢周三来放映一场,新片老片都有,有的片子放映过两三遍,还是场场爆满。即使是在冬季,天上飘着鹅毛大雪,人们也都裹着四皮(皮衣、皮帽、皮靴、皮手套)坐在雪地里乐此不疲,操场上的跺脚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电影开映时,当雄壮有力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旋律一响起,杂乱无章的跺脚声立刻变得整齐划一,铿锵有力,震撼人心,决不亚于天安门广场上的国庆阅兵式。
“炉中火,放红光,我为亲人熬鸡汤,续一把蒙山柴炉火更旺,添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长。愿亲人早日养好伤,为人民求解放重返前方,重返前方……”
优美动听的电影插曲回荡在阿拉沟广袤的夜空,天上的繁星与映幕上的炉火交相辉映,人们都被沂蒙山母亲的博大母爱深深感动……
只有艾冰心不在焉,眼睛总是从映幕上溜走,左顾右盼,就像狩猎者在警觉地寻找猎物。她打算借看电影的机会,悄悄约会罗平安,将准备好的礼物送出去。
但是猎物始终没有出现。艾冰的屁股坐不稳了,在椅子上不停变换各种坐姿,不时发出“吱嘎”响声。
电影放映到一大半,她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对身边的王倩说:“我肚子痛,我去蹲茅坑。”
王倩泪眼婆娑,正沉浸在影片中不能自拔。“去吧,快去快回。”她的眼睛始终紧盯映幕。不知是怕错过精彩镜头,还是不好意思让艾冰发现她涕泪横流。
艾冰暗暗得意,庆幸王倩没有跟着去。
艾冰刚一离开,王倩连忙用手掌抹了一把眼泪鼻涕,不然就流进嘴巴里了。
艾冰一路小跑回到宿舍。一进门,立马翻出藏在棉大衣里的一团旧报纸,里面是一罐绿铁皮军用猪肉罐头,沉甸甸的,足有一公斤。这瓶罐头是艾冰在师部服务社买的,打算探亲时带回口里。(只有新疆人知道,口里指的是嘉峪关以东,也就是明长城以内的地方)军用猪肉罐头货真价实,吃起来特解馋,不像午餐肉掺了太多面粉。
现在艾冰改变了主意,要将罐头送给罗平安,贫血病人需要加强营养。
刚进疆时,女兵们开玩笑,在阿拉沟最怀念的不是亲人,而是猪。因为新疆本地人不养猪,甚至连“猪”字都不提,管猪肉叫大肉,铁道兵只能吃马肉羊肉骆驼肉,这些动物的肉质不但粗糙,还有一股子膻味,内地人不一定吃得惯。
艾冰刚走出宿舍门,又转身往回走,心想,如果将罐头悄悄放进罗平安的床头柜,他怎么知道是我送的?还以为是谁放错地方。万一交给值班护士就更糟了,值班护士找不到失主说不定自己密西了,在猪肉面前,没有谁不爱它。
艾冰又返回宿舍,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双格信纸,撕下第一张,在上面写道:“谢谢你送的东西。这瓶罐头也请你收下,祝你早日康复。”
艾冰没有留下双方的姓名,还刻意将字体写得很潦草,不想被熟人认出来。即使这封信落入其他人手中,也没人知道是谁写给谁的。当然,除了罗平安。
艾冰将写好的纸条反复看了三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塞进报纸里,放心走出宿舍。
艾冰来到内科病区,先在窗外溜达了一圈,侦查一下动静。当经过15床的病房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病室内没有开灯。但不能确定里面有没有人。
艾冰做贼心虚地将头伸进窗户。借着对面病房投射过来的灯光,发现每张病床都是空荡荡的,伤病员一个不剩都去看电影了。
艾冰暗喜,天助我也。她绕开窗户,快步走进内科病区。当经过医生办公室门口时,心虚地朝里面睨视一眼。
办公室里坐着值班的赵医生,背对门口,正伏在办公桌前埋头写病历。
艾冰没有惊动他,蹑手蹑脚走了过去。
自从赵医生从妻子口里得知女儿落水被救的事后,曾三番五次地动员艾冰,让她如实详尽地将救人事迹写出来,他要拿这份材料为她请功。
艾冰当然不肯写这个材料,这涉及她的隐私,打死也不写。所以一见到赵医生就绕道走,免得啰里啰嗦。
艾冰继续朝前走。经过护士站时,“咳咳!”她故意咳嗽两声,试探一下里面的动静。如果有人,就说拉肚子,要两片黄连素吃。
护士站没人,一件护士服搭在椅背上。
“哦,值班护士上厕所了,我的行动要快。”艾冰加快脚步穿过封锁线。
师医院只有两个大厕所,一间在病区,一间在生活区。虽分男女,但都十分简陋,就是在地上挖个深坑,上面铺几块木板,土坯墙四面透风。阿拉沟雨水稀少,经常刮风,茅坑里的污物风干得如同钟乳石般千姿百态。
艾冰摸黑走进15床的病房,当她拉开15床的床头柜时,懵了。
借着对面病房的灯光,15床的床头柜里空荡荡的,连一张碎纸片都没有。
艾冰再看看病床。床上堆着被褥和枕头芯,被套床单不知何时撤掉了。
罗平安出院了?还是病情发生变化转走了?艾冰心头一惊,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这么不顺。
“啪!”她的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好痛!
“啊!”艾冰一声惊叫,手一松,怀抱中的报纸团掉到病床上。幸亏没掉到地上,不然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艾冰不敢回头,吓得心跳超过一百次。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次值夜班的经历,差点儿将艾冰吓出精神病来。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艾冰值大夜班,有个不知好歹的病人跟她开了一个不该开的玩笑。那个病人将一套病号服挂在两米多高的输液架上,弄得像个吊死鬼似的,放在病房中央。
艾冰夜间去查房,一推开门,一眼见到了吊死鬼,吓得几声惨叫,凄厉的喊声将全病区的伤病员都吵醒了,纷纷跑到走廊上,以为发生了惨不忍睹的凶杀案。后来谢护士长找到那个恶作剧家伙,毫不留情将他开除出院。
“偷偷摸摸的,干什么?”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不干什么。”艾冰听出来了,是王倩的声音。她的心跳开始减速,不再像怀揣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你跟踪我?”艾冰心有余悸责怪。
“你去了半天,都不见回来,还以为你掉进茅坑了,原来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王倩拾起病床上的报纸团,打开。见里面是一瓶猪肉罐头。
人赃并获。王倩得意地举着罐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怎么回事?”
艾冰一把抢过罐头,迅速用报纸重新包好,生怕王倩发现报纸里还夹着一封感谢信。
“快走,到外面说去,别人还以为我俩偷东西呢。”艾冰拽起王倩的手往外走,有意回避王倩的追问。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王倩一边往外走一边替自己辩护。
“嘘!”艾冰伸出食指。她生怕惊动了赵医生,躲他还来不及呢。
两人从内科病房走出来,刚一回到大操场,电影就散场了,人群作鸟兽散。
她俩又和其他医护人员一道,将行动不便的伤病员一一抬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