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冰救燕子的时候,正赶上女人生理期。****的身体被冷风吹过,她发烧了,连续高烧三天,嘴唇上烧起了一圈泡泡。但是艾冰仍带病坚持工作。铁道兵有个优良传统,轻伤不下火线。
医务人员都喜欢给自己治病。艾冰先服了消炎痛、安乃近,不管用;又肌注了柴胡、复方氨基比林,还是不管用。适得其反,退烧药都很伤胃,烧没退,食欲却减退不少,艾冰吃什么都没了胃口。
这天中午,王倩悄悄跑到休养员食堂,找炊事班的老乡讨了一碗病号饭,鸡蛋面片汤,她端回了宿舍。
王倩是内科护士,艾冰是外科护士,虽然不在同一个科室上班,但丝毫不妨碍两人成为闺蜜。用其他人话说,“她俩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
过了一会儿,艾冰也下班了,她推门进来,累得脸上没有丁点儿血色。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趁热吃了。”王倩将鸡蛋面片汤端到艾冰面前。
艾冰推开碗:“你吃吧,我不想吃。”
“我喂你吃。”王倩开玩笑说。
“我又不是病号。”艾冰有气无力说。
王倩急了,嚷起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到底想吃什么,我告诉炊事班老乡,帮你做。”
好友的心情艾冰领了,但她还是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吃什么都想吐。” “你比孕妇还像孕妇。”王倩揶揄一句。
其实艾冰最想吃的,是妈妈包的猪肉大白菜水饺,或者红枣小米粥。但在穷乡僻壤的阿拉沟,这些都是天方夜谭。艾冰只能通过意念去品尝妈妈的味道。
王倩怜香惜玉,于是瞒着艾冰,下午就将她的病情如实报告了外科的谢护士长。谢护士长通情达理,马上将排班表改了,强迫艾冰病休两天。
艾冰病休第一天,宿舍里静悄悄的,女兵们都去上班了,只有她躺在床上。
人一躺在床上,就容易胡思乱想,艾冰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河边那个男病号的身影,那个身影就像种子,已在她的脑海里生根发芽了。艾冰长这么大,除了父亲与哥哥,还没有哪个男人令她如此朝思暮想。
艾冰仔细回忆着男子的特征。他身材削瘦,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估计至少一米七五以上,但不显得魁梧,倒是脸上的五官轮廓分明,一对黑眼珠子炯炯有神,配上古铜色肤色,有一种雕塑之美。尤其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特亲切,特舒服。
“呵呵。”一想到他笑的样子,艾冰也不由自主笑出声来。她又回忆起昨天发生的事情……
昨天艾冰上治疗班。外科打针的病人太多,注射器都用完了,她只好去内科借。那时的注射器都是玻璃的,用完后洗干净,经高压灭菌后继续使用,不像现在有那么多医疗垃圾。
就在内科病区的走廊上,一个男病号朝艾冰迎面走过来。
艾冰一眼就认出他是谁来,但未动声色。因为身穿白大褂,脸上还捂着大口罩,艾冰心想,对方一定认不出我是谁。
男病号手握着一本卷起的杂志,连封面也没有,这本破烂不堪的杂志不知被多少伤病员传阅过。
当男病号的目光与艾冰的眼神相遇时,冲她莞尔一笑,露出亲切可爱的牙齿,因为皮肤黑,牙齿显得格外白,眼神闪烁着极其友善的光芒。
“他认出我了?还是对每个护士都笑得如此灿烂?”艾冰诧异的同时也有点小吃醋。
艾冰刚要开口与对方打招呼,没想到王倩从护士站走了出来。
“喂!你来干啥?”王倩发现了走廊上的艾冰。
“哦,我来借注射器。”艾冰回应道。
男病号低下头,好像不认识艾冰,立马溜进了离护士站不远的一间病房。
艾冰只好公事公办朝护士站走去。当经过男病号进去的病房时,不忘记用眼角余光朝里面溜了一圈。
男病号正坐在靠窗户那张病床上,心不在焉翻阅杂志。
艾冰记下了他的床号,15床。
艾冰跟着王倩来到了护士站。趁王倩去治疗室取注射器的机会,用眼睛快速扫描挂在墙上的《住院伤病员一览表》。
插在15床上的小纸牌写着:罗平安,男,24岁,四川籍,贫血待查。
“贫血?难怪脸色那么难看。”艾冰在心里担心着。贫血的原因有很多,内出血、血液病、心脏病、肾脏病、营养不良、劳累过度……,他是哪一种呢?
“想谁呢?”艾冰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王倩。
“想你呢。”艾冰撒谎道。她从王倩手中接过无菌注射器,赶紧离开了内科病房。她一撒谎就会脸红,生怕被王倩发现了。
艾冰记住了那个非常容易记住的名字,罗平安。
“当当当!”有人敲宿舍的玻璃窗,打断了艾冰的回忆。
艾冰从被窝里挣扎着坐起来。几天没吃东西,眼前天旋地转,但还是坚持走到窗口。
师医院的房子都是低矮的土坯房,每间房子都有一扇很小的玻璃窗,房顶覆盖着一层芦苇,再涂抹上一层泥土。如果遇到下冰雹的天气,房顶有时会砸出窟窿,所以有时候要盖着塑料布睡觉。不过这比刚进南疆时强多了,刚进疆时住的都是军用帐篷,夏热冬冷,彻夜难眠。
窗外站着罗平安,就像空降兵从天而降,不同的是他身穿一套很旧的病号服,白色几乎变成土黄色。
艾冰惊愕得张开嘴巴。他,怎么知道我的宿舍?
罗平安的目光一遇上艾冰的目光,又咧嘴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皓齿。
这种招牌式微笑似春风拂面,艾冰感到舒服极了,精神一下子爽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罗平安没吱声,将一包用报纸包的东西递到她眼前。
艾冰没接,问:“给谁的?”
罗平安说:“给你的。”
“是什么?”
“听说你发烧了,这个能退烧,试试吧。”
艾冰接过纸包,打开。里面有几块拇指大小的干瘪的生姜,还有一个信封。她用手捏了捏信封,软软的,心想,一定是红糖了。记得他说过,红糖姜水有驱寒功能。他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的?他怎么知道我发烧?
艾冰抬起头,正准备发问。罗平安却像做贼似的,一溜烟跑远了。
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怎么就跑了?艾冰遗憾地望着远去的背影,鼻子发酸,嗓子发紧,眼眶发热,泪水一下子湿润了眼球……。冥冥之中她觉得,罗平安,就是逝去的哥哥,转世来照顾妹妹的。
艾冰只有一个哥哥,名字叫艾华,也是一名铁道兵,1970年入伍,赶上修成昆铁路。当时她哥哥和其他战士一起腰间拴着绳子,从山顶吊到半山腰,一人持钢钎,一人轮铁锤,打炮眼炸山修路。用当地老百姓的话形容,“这些兵娃儿,就像壁虎趴在墙上。”
天有不测风云。系在哥哥腰间的绳索不幸断了,哥哥坠入到波涛汹涌的金沙江,瞬间就不见踪影。后来哥哥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只好将他穿戴过的军帽军装一同埋入坟冢。哥哥牺牲时,刚满18岁。
接过烈士的枪,艾冰因此也当上一名铁道兵,那是1971年,她14岁。
艾冰随铁五师从四川进疆之前,特意去安葬哥哥的烈士陵园与哥哥道别,并敬献了一束火红的三角梅。三角梅梗枝上带有许多尖刺,将艾冰的手指头扎破了,鲜血染红了花朵,更加艳丽夺目。红色是哥哥生前最喜爱的颜色,因此艾冰认为,天堂的路,一定要用红花铺垫。
成昆铁路沿线有许多座铁道兵烈士陵园,据说这是担任过西南大三线总指挥的彭德怀元帅的建议。
彭总在视察成昆铁路工地时,听说铁道兵伤亡较大,他潸然泪下,动情地说:“要把烈士墓碑立在沿线最显眼的地方,让后人永远记住他们。”
后来成昆线上如能禹、羊街、金山、铁口、红峰、黄瓜园、黑井、中坝、楚雄、甸尾、漫水湾、渡口……,都能见到铁道兵烈士陵园,一共有2100名烈士长眠在洒有自己热血的成昆线上,日夜与风驰电掣的列车为伴。
艾冰走到桌前,从抽屉里翻出削水果的小刀,将生姜切碎,然后与红糖一起放入带盖的搪瓷杯里,倒满了开水。
病急乱投医。艾冰相信,罗平安的土办法一定管用,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与其说是相信土办法,不如说是相信罗平安。
当王倩下班走进宿舍时,艾冰正捂着两床棉被在发汗。
王倩走到艾冰床前,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别捂着,越捂越烧。”
艾冰的面颊绯红,似涂了胭脂,两只眼睛水汪汪的,晶亮得如同吐鲁番的葡萄。
“生病的样子都这么俊俏。”王倩盯着床上楚楚可怜的好友,心中生起几分小嫉妒,“我要是个男人多好,非娶她为妻。”她酸溜溜想。
王倩像医生关心病人似的,将手放在艾冰的额头上。
艾冰的脑门上全是冷汗。
艾冰推开王倩的手:“刚出了一身汗,可能退烧了。”
王倩不放心,又拿出一支体温计,让艾冰测试。
五分钟后,艾冰从胳膊下取出体温计。
王倩抢过来一看,哦,36.9,正常了!她大惑不解:“退烧了?吃什么药这么有效?”
艾冰当然不能实话实说。罗平安是王倩的病人,王倩一定认识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王倩是个人精,没有什么秘密能瞒过她的火眼金睛,如果她知道自己与罗平安的秘密,再厚实的纸也包不住火。军队纪律严明,战士不许在军队内部谈恋爱,虽然艾冰刚提干,早恋也不行。
其实这算不上谈恋爱,只是艾冰有些小心虚。自从她穿上绿军装,听到领导说的最多的就是:“父母把你们送到部队,最放心的就是你们不会学坏,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处理不好男女关系,千万别在这方面栽跟头,影响自己的前程。”
部队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最说不清楚的只有男女关系。在工作之余,年轻男女只要接触多一点,或者呆在隐蔽点的地方,就会误认为是谈恋爱,或者是作风不正派。所以艾冰横下一条心,决不能让王倩知道真相,还是保留一点可怜的隐私吧。
“什么药也没吃,是听了谢护士长那句话,最好的退烧药就是卧床休息。” 艾冰打起马虎眼。
“嗯?”王倩瞪起一对半信半疑的凤眼,长着几粒青春痘的额头上挤出了几道皱纹。她经常会做出一些夸张的表情。
艾冰避开王倩狐疑的目光,心虚说:“不信拉倒,反正我信护士长。”糟糕,她感到脸上一阵热辣辣的。
“你脸红了。”王倩得意说。她太了解好友了,一撒谎就脸红。
“这……这叫做精神焕发。”艾冰急中生智,一手叉腰,一手举过头顶,做了个杨子荣的亮相动作。
“怎么又黄了?”王倩也跟着表演起来。
“防冷涂的腊。”
“不愧是宣传队出来的,真会演戏。”王倩一把抱住艾冰,两人在床上滚成一团。
艾冰仅病休一天就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