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国庆节到了。对于老百姓来说,是阖家团圆喝酒吃肉的日子;对于部队官兵而言,是警惕入侵之敌的战备时间,师医院也不例外,节假日期间,一律停止休假探亲,控制人员外出。艾冰的探亲假一直拖到国庆后才批下来。
这天艾冰一上班,便收到谢护士长的好消息,她的探亲报告批准了。谢护士已将排班表改过,安排艾冰第二天就上路回家。
艾冰得知好消息后,并没有像谢护士长所希望的那样,激动跳起来。
谢护士长一脸纳闷:“怎么呢?老朋友来了?”她知道艾冰有痛经的毛病,每当“老朋友”与她约会那几天,她都愁眉不展,甚至痛不欲生的样子。
艾冰摇摇头,从玻璃板下面抽出改过的《护士排班表》,心猿意马看着。
从奎先隧道回来以后,艾冰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罗平安的身体,一想到他形容枯槁的模样,她就心酸得想哭。他是为了她被赵医生赶出院的,他的病还没有治好,她心存内疚。
艾冰曾悄悄给卫生所的刘所长挂过两次电话,催他通知罗平安来住院。
但是刘所长回应说,过去罗平安常到卫生所看病拿药,现在却见不着面,也许在赶施工任务。不过刘所长承诺,只要见到罗平安,就催他住院,哪怕用担架抬,也要把他抬过来。
艾冰几乎每天都会悄悄溜到内科护士站,看看《住院病人一览表》上有没有罗平安的名字,但每一次都令她大失所望。
现在谢护士长又催促她探亲,她不免有些小担心,万一罗平安这时来住院,两人就见不着面了。或者,万一赵医生又为难他,怎么办?哎——!
下班后回到宿舍,艾冰开始手忙脚乱收拾东西。早在两个月前,她就为这次探家精心准备了,凡是在阿拉沟里能买到的新疆特产,一样没有少买,甚至利用去乌鲁木齐送病号的机会,还买了一顶维族小花帽。
女兵们消息真灵通,得知艾冰要回内地探家,纷纷涌进她的宿舍,有人要买雅霜雪花膏,有人要买大白兔奶糖,有人要买的确良衬衫,有人要买背心式胸罩……,艾冰应接不暇,将大家的需求一一记录在小本子上。
女兵有个优良作风,无论谁回家探亲,都会义不容辞担当采购员角色,恨不得把内地百货大楼的货物统统搬进阿拉沟。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倩送艾冰出门。两人拧着大包小件的行李,站在师医院的桥头拦车。
在阿拉沟里奔跑的亥字军车,只要女兵一招手,司机都会主动停车,貌美如花的女兵陪伴身边,没有哪一个司机不心花怒放。
王倩很快就拦到了一辆二十二团的吉普,吉普比卡车要舒服得多。但上前一询问,吉普只开到师部。
艾冰还在犹豫,王倩却拉开车门,将她的行李扔了进去:“有车就上,赶早不赶晚,坐一段算一段,就当跑接力赛吧。”
王倩将艾冰推上了吉普车后,拍着车门叮嘱:“别忘了,带些好吃的回来。”
艾冰的运气真不错,吉普车把她拉到师部后,很快便找到一辆去吐鲁番拉过冬蔬菜的大卡车,司机答应,先将艾冰送到大河沿火车站。
冬季即将来临,每个单位都挖有地窖,用来储存过冬蔬菜,几乎都是土豆和大白菜,能从今冬吃到明夏。女兵们打趣说,餐餐土豆白菜,不变成小兔子才怪。
卡车驶出阿拉沟口,来到了鱼儿沟,眼前是一川碎石大如斗的戈壁滩。鱼儿沟附近有个大风区,一年四季有三分之二时间刮大风,风力可达14级,风能吹走一切,唯独石头吹不走。
艾冰对鱼儿沟的大风还是领教过的。1974年夏季刚进疆时,当时师医院还没有完成基建,她和一部分工作人员需要在鱼儿沟安营扎寨。
一天夜晚,突然刮起一阵飓风。“砰”的一声,她们住的军用帐篷就像气球似的爆炸了,支离破碎的残片在狂风中旋转;装表格的箱子也被风吹开了,各种纸张似雪花漫天飞舞;用来固定帐篷的钢架也被拧成麻花状,汽油桶滚到了五公里之外;跟随铁道兵进疆安家的四川小猪,也被吹得四脚朝天在地上打转;工作人员无论男女老少,都紧紧抱着重达千斤的医疗设备箱不敢松手,两条腿才比四条腿站得稳。
卡车驶入大风区,只见地平线上热浪起伏,如同波涛翻滚的海平面。
“谢天谢地,没遇上大风。”坐在驾驶室里的艾冰自言自语。
司机缄默不语,面无表情,甚至都没看艾冰一眼。
艾冰感到无聊极了。以往跟司机出车,都是司机的口水多过茶,话比自己多。今天这个司机挺腼腆的,一路都沉默寡言,连笑都没见过一次。也好,耳根清静,不如闭目养神。
卡车颠簸着前行,艾冰如同睡在摇篮里不停晃动,很快便睡着了。
已是正午,骄阳似火。一阵阵热风无孔不入钻进驾驶室。驾驶室的温度越来越高,闷热得如同蒸笼,艾冰很快又被热醒了。
她闻到了一股汗酸味。她睨视司机一眼,只见他的军装上印着地图般汗碱印。在戈壁滩再热也不会出汗,干燥的气候很快能将汗水蒸发掉。
艾冰打开车窗,伸出头想远离汗酸味。“呼——!”头上的军帽被吹飞了。
“停车!”艾冰大声喊。
司机猛踩刹车,卡车停了下来,但惯性太大,将艾冰从座椅上摔下去。
“我的军帽吹掉了,我去捡帽子。”艾冰顾不得屁股摔痛,打开车门跳下车。
军帽如同一片轻飘的落叶,被大风裹挟着越吹越远。又像一只绿风筝,忽高忽低,忽快忽慢,艾冰去追赶它,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它。
“喂!别要帽子了,快上车,大风来了!”身后传来司机的喊声。
艾冰回头一望,妈呀!天边似有一堵巨大的黄沙墙朝这边扑过来,海啸一般,势不可挡。
艾冰吓得顾不上捡军帽了,立刻往回跑,爬进驾驶室里。
司机关紧车门车窗,打开车头两个大灯,将卡车缓慢前行,不惧沙尘暴迎面扑来。看来司机有风中行车的经验,既不开快车,也不能停下车,只有缓慢行驶,才能将大风的阻力降到最低。
平沙莽莽黄入天。沙尘暴遮天蔽日,汹涌澎湃,天地瞬间变成了土黄色,有种窒息的恐惧。无数砂砾从四面八方飞打过来,将驾驶室砸得噼噼啪啪响,卡车如同大海里一叶轻舟剧烈摇摆着,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
艾冰紧张地说不出话来,身子随车子左右摇晃,手抓到哪里都坐不稳了,时不时撞到司机身上,但都触电似地弹开了。
两个多小时后,卡车终于穿过恐怖的沙暴墙,风势渐渐减弱下来,卡车前进还不到一公里。
太阳又露出脸来,土黄色的,脏兮兮的,就像很久没有洗过。
司机停下车,说:“喘口气,快憋死了。”
艾冰这才注意到,司机从头到脚都覆盖着厚厚的沙土,好像被活埋过。那时候的卡车驾驶室密闭性极差,四处漏风。
艾冰抬起沉重的双脚,发现鞋子里灌满了沙土。她摸摸脑袋,头发里也灌满沙土,耳朵鼻孔也都是沙土。原来被活埋的还不止司机一个人。
艾冰跳下车,抖掉身上的沙土。又协助司机将驾驶室简单清扫了一下。
军帽彻底失踪了,艾冰只好将军装上两片红领章扯下来。心想,干脆当老百姓吧,反正是在路上,没人来纠察军容风纪。
卡车继续前行。车窗外,戈壁滩上出现了一排排地窝子,一看便知道是铁道兵的家。除了铁道兵,没有人敢在生命禁区安家,魔鬼也不敢。
矮墙上用白石灰刷着一行大字,“戈壁狂沙我不怕,敢与悟空拼一架。”
“悟空?……为什么要跟悟空拼架?”艾冰又在自言自语。荒凉的戈壁滩让她无精打采,只有这条标语,令她眼前一亮。
“你看过西游记吗?”司机终于开口说话了。
“看过电影《孙悟空大闹天空》和《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可好看了。”艾冰坐直身子,脸冲司机兴奋地说。司机再不理她,她又会变成哑巴。
“听说过孙悟空向铁扇公主借芭蕉扇的故事吗?”司机又问。
艾冰点头:“听过。”她是在小喇叭里听孙敬修爷爷讲过。
“孙悟空跟随唐僧去西天取经,路过火焰山,你知道火焰山在哪吗?”司机又问,他的话终于多起来。
艾冰摇摇头:“不知道。”其实她已听说火焰山就在吐鲁番盆地,她故意装糊涂,希望司机多说话,不然又会犯困。
“火焰山就在附近,我出车路过那里,那里的山果然是暗红色的。”司机接着说:“孙悟空从铁扇公主手中借到芭蕉扇后,很快将火焰山的火扑灭了。谁知这孙猴子用力过大,把大风也扇起来了,直到现在,这里一年四季都刮大风,气象台都难以预测。”
艾冰噗嗤一笑:“你编的吧。”
司机却一本正经:“如果孙悟空活到今天,肯定斗不过俺老铁。”
“就是。”艾冰也自豪说:“如果唐僧去西天取经,也不用骑马了,可以坐我们修的南疆铁路。”
“没错。”司机扭脖子看了艾冰一眼,咧嘴笑了。
这是艾冰见到司机的第一个笑容,好亲切,好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