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到达大河沿车站已是下午五点,开往上海的54次列车还没有到站。
司机帮艾冰拧着大包小件的行李,一直将她送进候车室。
艾冰从旅行袋里掏出两个新源的红苹果,塞到司机手中。人家免费送你,免费当搬运工,不表示一下怎么行。
司机哪里肯收,将苹果又放回艾冰的旅行袋里。艾冰又拿出来,塞给他……两人推让着。
“嘘——!”候车室里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好像也想凑份热闹。
“讨厌!”艾冰朝吹口哨的人瞟了一眼,顿时愣怔——罗平安!他怎么会在这里?
司机趁艾冰发愣的机会,赶忙将苹果塞入她的行李中,飞快跑出候车室。
“你要去哪里?”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我探家,去西安。”艾冰抢着说。
“我也探家,到宝鸡转车,回四川去。”罗平安的眼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
“这么巧,你也坐54次?”艾冰注意到,罗平安除了身上的水壶和挎包,只有一个打了补丁的帆布旅行袋,上面印着大大的“上海”两字。在那个年代,“上海制造”如同现在到处可见的“中国制造”一样抢眼。
“嗯。”罗平安点点头,盯着艾冰的着装问:“退伍工作好像还没开始吧?”
“哦,我的军帽刚才坐车被大风刮跑了,所以就把领章扒了,穿军装不戴军帽,成何体统。”艾冰解释说。
“就是坐刚才那个司机的车?”罗平安问。
“嗯。”艾冰发现罗平安的眼神有些异样。
“你和那个司机一定很熟,他专门开车来送你?”罗平安的话中带着一股酸味。
“一点也不熟,我在半路拦到他的车,他去吐鲁番拉菜,顺便捎个脚。”艾冰解释后又有些小后悔,应该说跟那个司机很熟,看看罗平安有何反应。
“哦,这样啊。”罗平安轻轻吐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平静的眼神。
“旅客们注意了,开往上海的54次列车就要进站了。有买好54次车票前往上海方向的旅客请做好准备,到检票口检票上车,列车马上进站了。”广播里传来女播音员软绵绵的声音。
“哎呀,我还没买车票。”艾冰慌了神,提起行李,又放下,手忙脚乱的,不知道该先去买票,还是先排队上车。
罗平安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递给艾冰:“我买了票,你就用我的车票上车吧。”
“你呢?”艾冰问,但还是毫不犹豫接过车票。和罗平安在一起,让艾冰找到了和哥哥在一起的感觉,能被人呵护,还能撒小娇。
“我上车再补票,你这身打扮,一看就像是逃票的知青,别说上车,检票口都过不去。”罗平安说着提起艾冰的行李,地上的行李全被他一人拧光了。
“那怎么行,给我一件。”艾冰从罗平安手中抢过一件最轻的行李。
两人一起朝检票口走去。那里已经排起蜿蜒的长蛇队伍。
艾冰与罗平安通过验票口一进到站台,都傻眼了。
54次列车从乌鲁木齐始发,吐鲁番是第一站。但是站台上已是人头攒动,每节车厢门口都挤得水泄不通,几乎都是些身强力壮的男子汉,个个恨不能削尖脑袋往车上钻。
罗平安买的是一张站票,不需要对号入座。他和艾冰一节一节车厢往前走,想找一节人少的车厢挤上去。但是每节车厢都人满为患。再往前走,就是卧铺车厢了,那里连车门都没开,早就爆棚了。
两个人只好调头往回走。尽管艾冰手上只提一件最轻的行李,但仍追不上罗平安的步伐,不得不一路小跑。
“54次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还没有上车的旅客,请抓紧时间上车。”站台上又响起女播音员软绵绵的声音,好像永远都睡不醒。
“哎呀!”艾冰突然捂着肚子蹲下来,脑门上渗出黄豆大汗珠,顺着刘海往下滴。她的胃痉挛犯了,就像有一根筷子在搅动她的胃,痛得站不起来。
罗平安走到艾冰身边,望着脸色惨白的她关切说:“要不然今天不走了,到招待所歇一晚,明天再走。”
“嗯。”艾冰痛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表示同意。别说歇一晚,歇十晚也愿意,反正两人都请好探亲假了,如同飞出笼子的两只鸟,想飞到哪个林子里都行。
“哗啦!”离他们最近的一个车窗被提了起来,一个人伸出头喊:“喂,从这里上车,快!”
罗平安抬头一看,说话那个人也是个当兵的。
“嘘——!嘘——!”站台上响起列车发车的哨音。
罗平安赶紧将行李递进车窗。然后又抱起艾冰,就像举着一麻袋土豆将她塞进窗口。
列车缓缓启动了。
罗平安还没来得及上车,只好跟着列车奔跑起来。
艾冰趴在车窗上急得嚷:“罗平安!罗平安!”她抬起一条腿,想要跳下去。
车上那个当兵的一把推开艾冰,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出手催:“快!
别把你媳妇扔在车上。”
罗平安一跃,抓住了当兵的手。另外还有一个当兵的也来帮忙。两人就像
拔萝卜似的将罗平安拽进车窗。
“呜——!”列车吼着长长的汽笛,轰隆隆地驶出站台。
罗平安上车后,才发现车厢里也人满为患,挤得水泄不通,过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很难找到。原本载客96人的车厢,几乎装了200号人。
好在那两个当兵的有两个座位。他俩从乌鲁木齐始发站上的车,所以对号入座。其中大个子兵将自己的座位让给了艾冰,他和罗平安并肩站着。大家商量好了,每个人轮流坐一小时。
大个子兵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罗平安。
香烟是中国男人的见面礼,主动递上一根烟,相当于伸手向对方问好,能使两个陌生人变得友好起来。
罗平安正准备接烟,听见艾冰剧烈的咳嗽声:“咳咳咳……”好像患肺痨似的。
“咳咳……,我感冒了,闻不得烟味。”艾冰捂着嘴说。她想阻止男兵们吸烟,车厢已经够乌烟瘴气的,身边再有人抽烟,非熏成腊肉不可。
罗平安缩回手说:“算了,都别抽了,她身体不好,照顾一下。”
艾冰被罗平安的善解人意小感动,连忙将带回家的苹果、葡萄干、杏脯等新疆特产拿出来,摊在小方桌上:“吃,吃,多吃点水果,这比抽烟有利于健康。”
大个子兵将香烟揣回裤兜里,不客气吃起葡萄干,边吃边对罗平安说:“你要是不上车,你媳妇非跳下去不可,嘿嘿,公不离婆,称不离砣。”
艾冰穿着肥大的没有领章的冬装,脸蛋俊俏得似春天里的桃花,还真像到部队探亲的家属。看得大个子兵眼神里充满羡慕与嫉妒。
“别瞎说。”艾冰脸红了。不知是害羞,还是车厢太闷热。
“还没过门吧,那就算对象喽。你要是不想他,也不会跑到新疆来看他。”大个子兵冲艾冰笑着说。
艾冰不满瞥了大个子兵一眼。该怎么解释呢?说是罗平安的战友,他俩相信我是军人吗?讨厌的大风,给我制造这么多麻烦。
“她是我妹妹。”还没等艾冰编好美丽的谎言,罗平安替她解围了。
大个子兵看看艾冰,又看看罗平安,一脸狐疑:“你俩的口音好像不是一个地方的,她的普通话比你标准得多。”
“我是他表妹,我俩不在一个地方长大,当然口音不一样。”艾冰又在替罗平安解围了。
“表妹?你家的表叔也数不清吧。”大个子兵又在调侃。
“你们是哪个部队的?”罗平安马上把话题岔开了。他发现大个子兵的目光就像草原上的狼,一直盯着漂亮的艾冰不放,伺机扑过去咬一口,这使他很不舒服。
“我们是红旗拉普哨所的,回甘肃探亲。”大个子兵说。
艾冰这才发现,这两个军人的脸颊上都有两坨红肉,就像是拔过火罐,又硬又红,红得发紫,这两坨高原红,正是高原边防军人的青春烙印。
“红旗拉普哨所在哪里?”艾冰好奇问,她第一次听说这个地名。
大个子兵说:“靠近中巴边境,海拔五千多米,从来没有女人去过,飞过的鸟也只有公的。”
“吃个苹果。”罗平安抓起一个苹果,塞进大个子兵嘴里,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你对象是铁道兵吧?”小个子兵见高个子在吃苹果,自己的机会来了,主动与艾冰聊天。
“他是我表哥,不是对象。你怎么知道我表哥是铁道兵?”艾冰对“对象”一词很敏感,纠正道。
“这趟列车我坐过两回,每次经过大河沿,都是冷冷清清的。自从铁道兵进疆修铁路,大河沿一下子热闹起来,在这里上下车的军人几乎都是铁道兵,连老百姓都知道,那些该字车是铁道兵的车。”小个子兵说。
“那个字念亥,不念该。”艾冰又纠正道。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人读错这个字,只有铁道兵的人才不会读错。
“铁道兵什么时候修通南疆铁路?现在回一趟家太辛苦了。”小个子兵没话找话,想掩盖刚才念错字的尴尬。
“你去问表哥吧,我不知道。”艾冰指着罗平安说。罗平安已经对她使过好几次眼色,她心想,嫌我说话说多了,那就让你去说。
小个子兵站起来,主动给罗平安让座:“铁道兵同志,你辛苦了,请坐。”
罗平安心里一阵感动,却推让着:“我不累,还是你坐。”
艾冰使劲拉扯罗平安的衣角:“让你坐,你就坐呗,大家轮流坐。”她是心痛罗平安,在她眼里,他还是一个病号。
盛情难却,罗平安只好坐下,与艾冰保持着一个拳头的距离。
艾冰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头一歪,靠在罗平安肩上。
艾冰感到罗平安的肩膀震动了一下,那是紧张的。
“我又不是母老虎,会咬你一口。”艾冰心存不满。她又累又饿又困,疲惫到了极限,另外她也不再顾忌什么了,表妹向表哥撒小娇是正常的,那就假戏真做吧,如果两人都正襟危坐,那才不正常。
艾冰将头靠在罗平安厚实的肩上,如同下了夜班躺在床上,舒坦极了。她甚至能听见他突突突的心跳声,就像是床头的小闹钟,陪伴她度过寂寞难耐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