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冰飞快跑到救护车旁。
司机告诉她,二十三团三营有一个排的战士昏倒在奎先隧道礃子面。因为伤员太多,团卫生队希望师医院的救护车一同去抢救。
艾冰二话不说,上了救护车。
奎先隧道有两个施工点,一营和三营在出口处施工,二营和四营在入口处施工。出事的三营是在出口施工,所以必须翻越冰达坂才能到达那里。
一百公里长的阿拉沟从东到西,其实就是在爬一个3000多米高的大坡。走到奎先达坂,坡度陡然增高了1000多米,救护车如同负重的老牛,喘着粗气艰难向上爬行。
爬行到山顶时,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天空飘起了雪花,狂风吹打着车窗,冷冽的寒风似无数根鞭子肆无忌惮往车厢里钻,抽打在艾冰身上,痛在皮肉,冷在骨髓,身上的夏装好像没穿一样。
司机早已将皮大衣裹在身上了。阿拉沟的司机只要一出门,必带三件宝,塑料壶、铁桶、皮大衣。
阿拉沟也叫四季沟,一日之内四季分明。
沟口的戈壁滩,夏季地表气温高达摄氏60多度,运煤车上的煤经常被烤得冒白烟,离不开盛水的铁桶和塑料壶。到了沟尾的奎先达坂,气温又骤降到零度以下,还经常大雪纷飞,路面结冰,这时皮大衣就派上用场,既可以穿在身上保暖,又可以铺在地面防滑,还可以铺在汽车水箱上保温。
“穿这么少,第一次走冰达坂吧。”救护车司机关心问,他从反视镜窥见到艾冰冻得缩成一团。
“嗯。”艾冰冻得上下牙不停打架。
“把棉被披上,就没那么冷了。”司机好心提醒。
“是啊,保暖要紧。”艾冰抖开那床专供病人使用的脏棉被,不顾上面有血迹还是污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端午的粽子。
救护车还未驶到奎先隧道出口,就先听见机器轰鸣,人声鼎沸。洞口铺设着多如牛毛的管线,运渣车一辆紧接一辆来回穿梭。在静谧的阿拉沟,艾冰第一次见过如此沸腾的场面。
当救护车驶到出口处时,艾冰才发现附近草坪上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几个人,浑身都包裹着黄泥浆,都看不清五官的模样,只有鼻孔在出气,如同一条条从黄泥塘里捞出来的大泥鳅。
三营卫生所的医护人员已经赶到了,正在那里实施抢救。刘所长见团卫生队的救护车来了,立刻走过来介绍情况。
据刘所长说,隧道已掘进到2000多米深,那里严重缺氧,通风不畅,粉尘多,硝烟重,毒气大。官兵们为了抓紧时间完成任务,刚放完炮,还不等硝烟散去就扛着风枪往里冲,结果一个排的人马都中毒倒在里面。幸亏运出来及时,不然,二十三团墓地又会增添几座新坟。
刘所长个头不高,皮肤黝黑,嘴唇发绀,说话带着气喘声。如果不是听有人称他所长,艾冰怎么看都觉得他像一名肺病患者,与医生形象相差十万八千里。
草坪上,一名小战士最先苏醒过来,在地上躁动着:“班长!班长!我们班的人呢?”他的声音好像还没有变音,听上去最多十六七岁。
刘所长走到小战士身边,轻拍他的肩膀说:“小兄弟,你们班的人都活着,放心吧。” 刘所长语气轻松,目光和蔼,就像与自己的孩子聊天。
刘所长常年累月战斗在第一线,对处理这样的突发事件习以为常。当意外事件发生时,很容易引起惊慌恐惧,师医院每年都要收治几名突发精神病的战士,年纪越小,心理越脆弱,发病率越高。
小战士果然安静下来,用呆滞的眼神望着刘所长:“我们班的人在哪里?”
刘所长指着草坪上躺着的人说:“他们都在休息,干活干累了。你也休息一下。”
“我不累,我要去施工。”小战士要站起来、
“坐下。”刘所长摁住小战士:“磨刀不误砍柴功,先喝瓶葡萄糖,补充能量。”
艾冰心领神会,立马从急救箱拿出一瓶葡萄糖,递给刘所长,然后去找开瓶器。
“咔嚓”一声,还没等艾冰找到开瓶器,刘所长已经用利牙咬开封口的铝盖,拔出橡胶塞,将葡萄糖瓶递给小战士。
“还是所长呢,一点儿无菌观念都没有。”艾冰心里嘀咕。
又一个战士苏醒了,从地上爬起来。接着,又一个……
医务人员撬开一瓶瓶葡萄糖,送到苏醒的战士手中,让他们自己喝,这比静脉注射省事多了。
战士们喝完葡萄糖,放下瓶子,都不约而同朝隧道口跑去,没有人去阻拦他们,因为拦不住。
第一个苏醒的小战士看到战友们都朝隧道口跑,也站起来跟着跑。刚跑出几步,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哎呦!”艾冰尖叫一声,想过去搀扶小战士,却被刘所长一把拽住。
“你也跟他们进洞施工吗?”刘所长开玩笑问。
艾冰一脸认真:“我去劝小战士休息,他太虚弱了。”
“别自讨没趣,他不会休息的。”刘所长说。
果然,小战士很快从地上爬起来,又朝隧道口跑去,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洞口里。
艾冰的脑海里立刻闪现出一个人来,是21团一个老兵,逝世已经一年了。那个老兵刚动过腹部手术,身体还没有康复,就悄悄跑到工地施工去了。结果病情加重,最后导致腹膜炎,感染性休克,生命垂危。
由于师医院条件有限,只好将老兵转到乌鲁木齐总医院救治,还是艾冰亲自送他去的。但一切晚矣,老天爷也无力回天。
艾冰还记得在乌鲁木齐总医院为老兵办理死亡手续时,莫名其妙地被总医院的外科主任训斥了一番。
外科主任是个东北人,嗓门特大,冲艾冰挥着死亡报告单激动说:“这个战士不应该死,才二十来岁,这么年轻,到了地府,阎王爷也不肯收留他。你回去告诉其他战士们,不要蛮干,不要玩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是父母的本钱,不要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再发生了。”
艾冰非常认同这位外科主任的观点,部队要保证战斗力,不能打消耗战和疲劳战,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要珍惜,不要玩命。
“你刚才不是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吗?这些晕倒的战士都很虚弱,隧道里又缺氧,又有毒气,说不定会再次晕倒。你是所长,应该说服他们多休息,恢复一下体力。”艾冰对刘所长说。
刘所长从衣袋里掏出一包产自新疆的红山牌香烟,抖了抖,一支香烟从烟盒里弹了出来。他不以为然问:“怎么说服他们?”
“告诉他们,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不要蛮干,不要玩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是父母的本钱。”艾冰鹦鹉学舌,照搬总医院外科主任的话。
“你说得那一套,战士们压根儿不听。” 刘所长低下头,用嘴叼出那支烟。
艾冰不忿:“那他们听谁的?”
“听师长的。”刘所长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风,用火柴将烟点燃。
刘所长点烟时,听见身后传来艾冰慷慨激昂的声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师长如果爱兵如子,就不会不关心战士的健康,就不会不顾战士的死活,我就不相信,师长他是军阀。”
“哼哼,”刘所长转过身来,用鼻子冷笑两声:“你太不了解我们师长了。”他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来,直到灰飞烟散,才又开口说:“就是师长让战士们玩命的。他在动员大会上发过誓,死在新疆,埋在新疆,不修通南疆铁路,谁也别离开新疆!”
艾冰顿时语塞。她相信,这毒誓,只有铁五师的师长发得出来。
强将手下无弱兵。艾冰在新兵连集训时,就听说过铁五师的光辉历史。第一任师长是一位参加过万里长征的老红军,解放战争又屡立战功,后来到了朝鲜战场,他身先士卒,带领官兵冒着美军飞机大炮的轮番轰炸,用血肉之躯筑起一条打不垮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有一部战斗故事片《激战无名川》,就是那段铁血历史的真实再现。
后来铁五师历任师长都将不怕苦不怕死的精神发扬光大,久而久之,部队流传开这样的顺口溜:“天高我敢攀,地厚我敢钻,山水任调遣,英雄无难关。”
刘所长见艾冰半天不吱声,又慢声细气说:“二十三团是军委命名过的隧道攻坚老虎团,所以官兵们争着当老虎,当英雄,谁都不想当孬种。”
艾冰注意到,所长说话的语速极慢,说快了他会气喘。
“咳咳……”刘所长突然剧烈咳起来,脸色发青,呼吸急促。他不得不将剩下的一截烟扔在草地上,用鞋尖使劲踩灭。
艾冰望着咳得脸变了形的刘所长,脑海里闪现出可怕的单词“矽肺”。矽肺是铁道兵的职业病,难道所长他……?所长懂医,为什么还要呆在高寒缺氧的冰达坂上,就不怕加重病情吗?
艾冰很快找到了答案。对,刘所长也是二十三团的,他说战士们想当老虎,其实他也想当老虎。二十三团的官兵都想当老虎,都在玩命。
艾冰觉得身边瘦小的刘所长一下子高大起来,她哪里还有资格在他面前高谈阔论。她顿时心神不安,眼神四处游荡。
蓝天、雪山、隧道口……
隧道口旁一排土坯房墙上,用白石灰刷了几行大字:“谁说高原最荒凉,高原最先迎朝阳,不畏天山千般苦,换来边疆百花香。”
“荒凉,苦,”这些字眼在铁道兵眼里习以为常,官兵们却充满乐观主义精神。艾冰的眼眶一热,泪水又涌出来。她想忍住,但像坏了的水龙头欲止还多,两行清泪顺着面颊往下淌。
从小就喜欢背唐诗的艾冰,心血来潮时,也会创作几句诗歌自我陶醉,但是还没有哪首诗,能比眼前这首诗更能打动多愁善感的她。
艾冰用手揉着眼睛,不好意思说:“风真大,眼睛进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