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三个小时的颠簸,二十三团卫生队终于到了。
艾冰一下车,顿觉视野开阔了许多,但天气也冷了许多,冻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很后悔,为什么不穿冬装来,爱得俏,冻得叫。这里与师医院相比,仿佛进入到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地势开阔,群山逶迤,无论沟里还是山坡,都被黄灿灿的芨芨草覆盖,放眼望去,如同南方金灿灿的稻田。白色的、黄色的、紫色的……一些不知名的小野花在草丛中随风摇曳,与即将到来的寒冬作最后的抗争,空气中散发着太阳晒野草的味道。
这里的河水也比师医院那段河要温柔恬静,河床很浅,清澈的河水缓缓流淌,轻而易举就能趟过河去。
再往远处眺望。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被荒草覆盖的山坡后面是终年积雪的群山,峰峦叠嶂,宛如一群来自天山瑶池的仙女静坐在那里,头罩白纱,神态安详,不染纤尘,遥不可及。
艾冰被眼前的景色震撼了,她情不自禁张开双臂,张开大口,贪婪呼吸着高原草场的清新空气,恨不得一头扑进天山的怀抱。她在心里感慨:“天山啊天山,终于看到你的真面目了。虽然你不满目苍翠,但你被白雪装扮得圣洁妖娆。你与天上的白云连在一起,令我分不清楚是山连着天,还是天连着山?天山啊天山,今天终于读懂你了,你名副其实,你是天上的山,是上天赐予人类的仙山。”
艾冰与救护车司机一道,将小李抬入简陋的病房。
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卫生队的炊事班长又捅开炉子,为艾冰和司机煮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还特意撬开了一瓶猪肉罐头。二十三团远离师医院,每当师医院有人过来,都会像招待远方的亲人一样热情款待。
不过艾冰与司机都很自觉,每人用筷子挑了一块肥猪肉放进热面条里,然后将剩下的罐头还给炊事班长,还是留给伤病员吃吧。
二十三团的官兵都驻扎在海拔3000多米的冰达坂上,那里常年飞雪,四季结冰,用他们的话调侃,拉尿一定要快,不然结成冰棍;大便要用木棍敲,不然冻成宝塔尖戳伤屁眼。
尽管这些话有些夸张,但那里确实高寒缺氧,不但生存环境恶劣,生活也非常艰苦,尤其缺饮用水,吃的水需靠汽车到十多公里外阿拉沟河拉,每人每天只有一脸盆水,早上洗脸,晚上洗脚,剩下的脏水合泥建房。许多官兵因营养不良导致头发脱落,指甲凹陷,鼻子出血,手脚溃烂,部队流传出这样的顺口溜:“苦不苦,生在苦中不知苦;甜不甜,米面夹生不知甜。”
艾冰清楚记得,刚进疆不久,二十三团就有3名官兵因不适应高寒缺氧的生活环境而猝死。
吃过午饭,艾冰去户外上厕所。从厕所走出来时,目光落在团卫生队后面的山坡上。
那是一块坐北朝南的坡地,平缓开阔,炽热的阳光照得地上的沙石晶亮闪烁,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但是艾冰还是看清楚了,坡地上隆起了十几座小土堆,每个土堆前都立着一块木牌。那就是二十三团的临时墓地。
艾冰的心里一阵难过,她又想起了远在四川的哥哥。这些烈士和哥哥一样,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将最美好的生命献给了中国铁路。遗憾的是,他们再也没机会走一趟用自己血肉之躯修筑的铁路。
艾冰朝墓地走去,忽然身后响起急促的车喇叭声:“嘀嘀嘀嘀……”。她知道是救护车司机催她上路。只好放弃去墓地,转身往回走。
司机还没等艾冰走近,就招手催道:“快点,我们去奎先隧道。”
“去奎先隧道?那里出事了?”艾冰一惊,大步朝救护车跑去。
奎先隧道位于阿拉沟西侧的冰达坂腹地,总长度6152米,海拔3470米,是南疆铁路的最高端,年平均气温在摄氏零度以下。冰达坂表面覆盖着第四纪冰碛层,结构松散,脆弱易碎。深层为永久性冻土层,冻土被大量冰块填塞,极易发生漏水或者坍塌。
不过艾冰对奎先隧道的了解,还是从截肢伤员小李的口中听说的。
小李问艾冰:“去过奎先隧道吗?”
艾冰摇头。
小李神秘说:“凡是进过奎先隧道的女人,没有一个不害怕,没有一个不哭鼻子。”
艾冰感到好奇:“里面有鬼?”
小李狡黠一笑:“那不是女人呆的地方。”
艾冰不忿,将腰一挺:“哼,我才不信呢,男人能做到的事,女人也能做到。”她相信毛主席的话,妇女能顶半边天。
但听完小李的解释后,艾冰再也不敢嘴硬了。
小李说,第一批走进奎先隧道礃子面的女人,不是汉人,是新疆文工团的维族女演员们。
那是1975年年初,铁五师进疆后第一个春节前夕,新疆文工团到二十三团慰问演出,演员们想进奎先隧道参观,作为土生土长的新疆人,很想目睹万年冰川是如何打通的。
师长风趣说:“我们修的南疆线,一千多年前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也走过,就让你们开开眼界吧。”
师长又小声命令二十三团的团长:“必须做好一切安全工作,才能放演员们进洞。“
于是演员们被全副武装起来,安全帽、长筒靴、手电筒、防毒罩,只露出两只眼睛供参观使用。
演员们一走进奎先隧道的洞口,只见洞壁冰笋倒挂,晶莹剔透,美轮美奂,仿佛进入了水晶宫,兴奋得女演员手舞足蹈起来。
他们继续往前走。又见洞内有无数水柱似喷泉涌出,在灯光照射下霓虹闪烁,烟雾氤氲,老远就能听见哗哗流水声,好像又来到了水帘洞。
但是演员们再也兴奋不起来了,互相搀扶着踟蹰前行。因为坑道里水流成河,冰冷砭骨,水中暗藏着许多石块,稍不留意就会绊倒,弄得一身泥水,风一吹,立刻结冰,就像穿了厚铠甲。
演员们硬着头皮跌跌撞撞朝里走。越走气温越低,越走空气越稀薄,越走心跳越快,越走越感到恐慌。好不容易走到礃子面时,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怔呆了——
在震耳欲聋的噪声中,手持风枪的战士们正在施工,头顶倾盆如注的渗水,脚踏结着薄冰的泥泞,身穿露出白棉花的破袄,破袄上挂满冰凌,耳朵眉毛下巴也都沾满冰霜,如同一座座眼珠子会转动的冰雕。在他们四周,是犬牙交错的狰狞石块,如同张牙舞爪的恶魔,随时将年轻的生命吞噬。
从未见过如此艰苦的劳动场面,从未见过如此勇敢的男人。女演员们感动得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说,铁道兵太苦了,这种苦新疆人也受不了,我们心疼啊。
后来女演员们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因为眼睫毛结冰被冻住了。新疆人的眼睫毛特长,就像弯弯的月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