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阿拉沟进入深秋季节,天气转冷了许多,河边的红柳渐渐枯萎,单薄的夏装再也穿不住了。
但是艾冰喜欢穿的确良夏装。夏装不但容易洗,干得快,不褪色,不变形,而且有小翻领,小蛮腰,能露出白皙的脖子,突显胸部的轮廓,彰显女性的妩媚。而穿冬装必须扣风纪扣,胸围腰围一般粗,完全抹杀女人男人的区别。
这一天,轮到艾冰上大夜班。她终于可以睡个懒觉了,甚至连早餐都懒得起来吃,就当节约粮食。
“艾冰,快起来,给你一个任务。”身穿工作服的谢护士长风风火火走进女兵宿舍,一把掀开艾冰的被子。
一股刺鼻的来苏水味道灌进艾冰的被窝。
女兵宿舍从来不锁门,护理工作三班倒,24小时宿舍都有人在,不需要铁将军把门。
“什么任务?”艾冰眯着惺忪睡眼问。她今天的计划是去师部服务社采购,为休探亲假做物质准备。不久前她刚收到一封家书,患胆结石的父亲要动手术,希望她能休探亲假回去照顾。艾冰已向科室领导提交了探亲报告,估计很快就能批下来。
“送一个病人回二十三团,动作快点,救护车10点准时出发。”谢护士长催道。
艾冰腾地坐起来:“好的,我马上到。”出公差对于护士来说,已成了家常便饭。
谢护士长匆匆走了,把刺鼻的来苏水味道也带走了。
进疆以来,艾冰还从未去过二十三团,那是离师医院最远的一个团,团部在阿拉沟82公里处。
二十三团在铁五师乃至整个铁道兵都赫赫有名,曾被中央军委授予“隧道攻坚老虎团”的光荣称号。这个团特别能啃硬骨头,特别能挖长隧道,打通的长隧道有大禾山隧道、狮子山隧道、沙拉冰隧道、扒挪块隧道、梅花山隧道、三堆子隧道、蜈蚣岭隧道、青龙山隧道、手攀崖隧道、长沙坝隧道、构元隧道……。这些隧道地况复杂、施工难度大、伤亡也最大,二十三团因此也被称为“钻山虎”或者“敢死队”,南疆铁路最最最难施工的奎先隧道,非二十三团莫属。
艾冰一路小跑来到外科病区,刚一登上救护车,司机就发动车子了。军人都有很强的时间观念,判断一个人是否当过兵,看他爱不爱迟到便知道了。
救护车上只有三个人,司机、伤员、艾冰。
“艾护士。”艾冰还没有坐稳,就听见伤病员主动热情与她打招呼。师医院是女兵最集中的地方,伤病员一旦出院,就再也无法享受与女兵朝夕相处的幸福时光。
艾冰低头一看,是8床的伤员小李。小李躺在救护车担架上,穿着整齐的军装,连风纪扣都扣上了,只是右下肢的裤腿空荡荡的。
小李的右腿是被塌方的石块砸断的。隧道塌方时,小李的半截身子埋在石块中,救援人员赶来救他,他却让救援者先去救另一个被埋的战友。由于他埋的时间太长,右腿发生气性坏疽,如果不截肢,将会危及生命。
艾冰还记得,小李刚做完截肢手术那几天,总是叫嚷右腿疼痛。护理员们大惑不解,他哪里有右腿,分明是一条空荡荡的裤腿。
后来外科方主任说,这是截肢伤员最常见的并发症。因为伤员无法接受少了一条腿的残酷现实,所以经常产生腿还在、腿会痛的幻觉。
救护车驶过师医院门口的小木桥,向右一转弯,便驶上坑坑洼洼的砂石路。
阿拉沟里本无公路,自古以来只有一条羊群骆驼马帮穿行的乱石滩路。后来沟里陆续建了几个兵工厂,于是大卡车的车轮在千年古道上压出一条沙石路来。
沙石路与阿拉沟河结伴而行,坡陡弯多路窄,路面凹凸不平,几道深深的车辙印,便是交通指示标志。人坐在车里如同浪里行舟,能把五脏六腑颠簸移位。尽管路况差,司机们却喜欢脚踩油门开快车,一路上尘土飞扬,只见黄土不见车,因此阿拉沟人戏称这条沙石路为“搓板路”,或者“扬灰路”。
师医院门前这段沙石路,在亥字军车的司机眼里,无疑是阿拉沟最亮丽一道风景线。每当他们驱车经过此地,都会不由自主减慢车速,期待小桥上或者小河边出现女兵的倩影。
救护车在砂石路上颠簸着前行,有好几次,艾冰的头都撞到车顶上。
艾冰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担架上。担架上的小李也随车子不停摇晃,那只空空的裤腿不知什么时候甩到了担架外。
“这怎么行?他的伤口还没愈合,如此颠簸,会不会又磨破皮?”艾冰从座位站起来,蹲到担架旁,用双手托起小李的残肢,保护残肢不与其他东西摩擦。
“艾护士,你太好了,像我姐姐那么好,我姐比我大10岁。” 小李被感动了。
艾冰撅起嘴,装出小可爱的样子,“我看上去很老吗?”心想,我和你同龄,都是19岁呀。
小李笑了,上唇露出一颗小虎牙:“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像我姐姐那样照顾我。我妈死得早,我是我姐姐带大的。”
小李的四川口音令艾冰想起了罗平安。对呀,为什么不向小李打听一下,说不定他俩还是老乡。
“向你打听一个人,也是四川兵。”艾冰托着小李的残肢问。
“是哪一个?”
“罗平安。罗盛教的罗,一路平安的平安。”艾冰详细解释。
小李似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眯起眼睛问:“他是几营几连的?”
“我知道就不向你打听了。哎——!”艾冰叹了一口气,身子顿时矮了半个头。别说几营几连,她连罗平安是哪个团的都不清楚。
小李看到艾冰一脸失望,安慰说:“我们营有好多四川兵,泸县的,古蔺的,丰都的,彭水的……。你要找的人我不晓得,其他老乡一定晓得,我一定帮你找到。”
“太好了,谢谢你。”笑容重新回到艾冰脸上。她是个很容易轻信的人,只要对方对她有承诺,她绝对相信,一诺千金。
小李见艾冰这么客气,壮胆问:“我回到连队,可以给你写信吗?”他不想因为出院与艾冰失去联系,一旦回到连队,就再也没机会与异性交往。
“别给我写信!”艾冰果断摆摆手,拒绝了小李。
女兵对男兵的来信都特别忌讳,因为部队是个大家庭,没有隐私可瞒,尤其信件。艾冰还记得在四川米易驻扎的时候,当地有一名女知青,结识了师医院一位男司机,两人暗生情愫,开始情书往来。也许口音不同的缘故,粗心的女知青在信封上写错了男司机名字中的一个字。
信寄到师医院,第一封信以“查无此人”退回了。痴情的女知青又寄来第二封信,还在犯同样的错误。
这封信引起领导的多疑,于是拆开信看。只见女知青在信中写道:“亲爱的,每当看到亥XXX的车,我的心就狂跳不已,知道是你来到我身边……”
不打自招,通过车牌号很快就找到了这位多情的男司机。因为违反了“战士不许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的军规,这位司机年底被处理复员了。
小李始料未及,姐姐一样的艾冰竟然如此绝情,他顿时无语,只好将头扭向一边。被人拒绝,特不好意思。
艾冰看到小李有些尴尬,忙解释说:“都住在阿拉沟里,我住沟之头,你住沟之尾,这么近,写什么信,有空我会来二十三团看你,你也可以去师医院找我玩。不过别叫我姐姐,叫我艾护士就行了。”
小李开心笑了,又露出那颗可爱的小虎牙:“爱——护士。”他故意将爱字拖得老长老长,爱与艾同音,一箭双雕。
“不过有一种情况,你可以给我写信,就是打听到了罗平安的下落了。” 艾冰严肃说,俨如首长发号施令。
“是!”小李抬起右手,行了一个标准军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