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我依然处于广阔无垠的黑暗上方。
“可回来了,你。”空无一物的脚下兀然传出声音。我低下头,发现不知多久起脚下生出缝隙般的白线。黑暗硬是被从两端掰开,细细的光线正推挤着进来,然后重新组合形状大小,在黑暗中拼凑出另一幅景象。
是海鸥。那群出现在巴尔的摩某个垃圾集装箱的天空中的海鸥。翅的尖端已然保持黑暗的形状,其余部分却开始由点及面地扩散着白羽。它们一只接一只争先恐后地在我脚下铺展,如倾泻的水流般顺畅地洒将过去。不一会儿,它们已连成我见过的飞毯样的形状。我乘于它们的脊背上方,脚尖轻点它们背部的羽毛。奇怪的是,它们洁白的羽毛并未因我鞋底的侵蚀而变脏。莫若说是这脚底与羽毛间张出一张稀薄却坚韧的软膜,我的脚尖点过之处漾开水波般的涟漪。
“就快到了,你看。”脚底的海鸥粗哑着嗓子。我点点头,它们侧过身躯,顺着风又升高了几度。我丝毫没有偏斜感,保持垂直的姿态待在它们的中心。我同它们是此刻宇宙中唯一发出光亮的洁白的物体,再远一些看,离开太阳系去看,便如同掉落在无边无际沙漠中的一粒白色纽扣。倘若错过太阳光的角度,连闪光的机会都会没有。本是这样随波逐流之物,或许以后也终归会是。但至少现在我的胸口被拉出一道锋利的钢丝线,另一头拽着圆环的正是奈良,钢丝线就这样带着我一口一口吞吃我同拽线之物的距离。
“喂,请您醒一醒,先生,先生,请您醒一醒。”不同于海鸥的声音在我耳边突兀地响起。我微微睁开眼睛,这件从出生起便做起的事竟在周围的光线里变得困难。渐渐能听清周围嘈杂起来的声响,眼睛好歹也适应明晃晃的光亮。我咂咂嘴,口中竟像吞下溶去糖衣的药丸般苦涩。
“已经早晨了。天亮了。”坐在旁边像摩根·弗里曼的老人继续对我说道。将才正是他将我从海鸥的席卷中唤醒。我强迫自己睁开依旧疲倦的双眼——这种不可名状的疲倦感并未因睡眠减少,反倒更结实地捆缚住我的手脚,连掀开睡前搭在身上的毛毯都变得僵硬。
“麻烦您了。”我的喉咙干涩,声音听起来如同划过金属的指甲:“原先只打算小睡一番,不知怎么就过了头。”
“您多虑了。其实不论您起与不起,对我这个老头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影响。但觉得如果您就这样错过这番风景实在可惜。”他努努嘴,示意窗外。我偏过头,窗外的云海正同远方天际线上一抹淡橙交织成片。颜色在交织处变幻。处于那个范围内的空气都披上了一层细软的淡粉色光芒,同新生儿起皱的皮肤无异。早先墨色的天空已由空气中光的微粒过滤掉沉淀的色素,调换出新的一番光景。
“真漂亮啊。”我由衷地感叹道。
“是呵。”老人笑眯眯地说:“我也算活过大半辈子的人,自以为在这世间见识到不少美妙之物。山间红叶与浓雾中若隐若现的清晨,海边水平线处初露头角、蛋黄般圆润的朝阳,还有平凡日子里从窗框中溜进卧室的暖丝丝的光线,大凡浅尝过这些个起床时的滋味。但从没这样过,我是指能够在天上,离太阳这么近的时刻。没想到会是这么温柔的一件事。我还以为离得越近,越是明亮呢。”
我点点头。这些松散慵懒的淡色阳光爬上机翼侧边,将机翼染得同天边接缝处一般色彩。我站起身,将毛毯稍微收整放在自己的座位上。
“去趟卫生间。”我对老人说道。老人还继续沉浸在对飞机上清晨的无限感动中,他没有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只是微微侧了侧自己的脚以便让我通过。
四周的人已经陆续起来。机舱再不似昨晚般安静得如同移动的坟墓。人们开始规律地舒展腰身,或睡眼惺忪地同邻座的同伴低声说着还未完全清醒的梦话。我在走道上遇见刚从卫生间出来的昨晚上迟到的亚洲人。男人从腋下揽着小孩,像抱着什么大号玩具一样,小孩脚离地面不过几厘米的距离,嘴角挂着刷过牙后的泡沫。男人的样子看起来也不怎么清醒,头发上还沾着撩水洗面时的水渍。他看见我微微一笑,似乎抱歉让我一大早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侧过身让他们先行,男人朝我点点头表示感谢。
飞机上的卫生间总是逼仄得让人不知如何妥当地摆放手脚。但总体上收拾得非常干净,除了旅客偶尔洗手或洗脸时洒出的水滴,其余都像那么回事。我打了个哈欠,拧开水龙头。水流自开口处哗哗而下,在这几千米的高空中依旧听得真真切切。我用右手试探性地放在水流下,这原是夏季的凉水本该让人心旷神怡,但不知是机舱内冷气开得很足或是凌驾于如此高空、温度稀薄的缘故,我竟打了个寒颤。水流丝毫不顾及我般朝洗手池底部的圆孔处流去,我忙把第二只收也伸进水流,妄图阻断它们消失。
当我把手横亘在水流中间时,只是一瞬,我竟觉得水流实实在在地冻结在了半途。我使劲眨眨眼,将手抽回。水流又似无事般继续肆意流淌。我再将手伸入水中。这次水流并未被截断。耳朵里开始出现嗡嗡的蚊虫音,本该在起飞时出现的症状如此不合时宜地降临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用湿淋淋的手抵住耳朵长大嘴巴,无声地叫喊了几次,但丝毫没有改善。嗡嗡声还在持续。没有办法,只好任由它去。我将手在空中甩干。
一旁的马桶提示性地让我检查自己的肚子。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方。没有不痛快的感觉,看来还不用排泄。不管怎么说,昨晚起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连水都没喝。手掌之下的腹腔内传来不安的躁动,好像在责备我弄错了先后顺序。
“喂,我说拓也君,先放些东西进来吧。”肚子里蠢蠢欲动。我又用手抚了抚它,拉开门从卫生间走了出去。
老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向空中小姐询问早上供应的餐点。他的兴致十分得好,也许是受了今天早晨朝阳的影响。他看见我回来,朝我招招手,我不知如何反应,便快速地溜到了座位上。
“您来点什么呢?”空中小姐开口前他便抢先了。空中小姐对我笑着点点头,示意我直说无妨。
“有几种套餐呢,真不错!不然,让她来给您介绍介绍?”老人稍稍有些兴奋。
“不必了,就来套和这位先生一样的就行。”我看了看老人又看看空中小姐,她会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这可马虎不得呀!您都不知道我要的什么呢!”老人吃惊地叹道。我不免觉得他有些小题大做了。
“不要紧的吧?无论什么都没关系,不过是一顿饭而已。关键是填饱肚子就好。”我微微一笑,笑容勉强。
“当然有关系的,哎,当然有的,”他深深叹了口气,仿佛错过了末班的巴士般遗憾:“吃东西这事儿,尤其是早餐,理应让人觉得愉悦才对的。不是随便填饱肚子而已,不一样的。”
“有人跟我说过,无论什么吃下去,最后不过作为生理机能的一部分,提供完能量又以废物的形式被排出。这些废物是没有区别的。”
“不知道您哪里听来的谬论!不负责任的说法!”老人的脸微微红起来,看得出动了气。
“说这话的人可不是个地道的家伙,绝对。我跟您说,如果不能吃到让自己愉悦的食物,不论做什么可都是会不顺利的。不是常有人说早餐是最重要的一餐吗?不仅仅是营养问题什么的,倘若早餐吃了不合心意的东西,这一天都会变得味同嚼蜡,郁郁不欢的;但若吃到让自己愉悦的食物,这一天不论做什么、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轻轻松松就能对付呢!”
我没有搭腔。
“所以一定要好好选择自己的食物,食物和运气都是一样的哟。只有自己预感到了,自己感觉尚可,才会有好事发生。”
“若这样说便明白了。”我答道,朝他一笑:“不过不必担心,我不挑食,无论什么食物吃起来都会十分愉悦。”
“这样就好,要充满期待、心怀感激地吃下去,这样吃下去的东西就会无比美味。好运也会跟着发生。”
说罢,他顿了顿,转念又叹一口气:“可惜早先不懂这些个道理。每天早上总是给那孩子马马虎虎地准备些充饥的东西,他也无从挑剔,权作例行公事。我不像他母亲,可做不来饭菜。现在想来,那些年他定是揣着无处可发的坏脾气去的学校吧?真是对不起他了。”
话音未落,空中小姐已推着小车带着我们的早餐过来了。老人接过早餐对空中小姐感激地一笑。我也同她道过谢,将早餐放在已经拉下来的小桌子上。我咬了一口黄油餐包,老人配着酸黄瓜片满足地咽下一大口奶酪火腿。
“您要是不吃炒蛋的话,让给我可好?”老人指指我盘中丝毫未动的炒蛋。
“尽管拿去就是。”我将餐盘朝老人的方向推了推。
“请系上安全带”的提示又一次响起,飞机即将在大阪关西国际机场降落。我用手拉过自己座位上的安全带仔细系好,老人也正摸索着将它拉到身前。
“对了,您是要去大阪做什么呢?先前您说您不是日本人,是来旅行的吗?”老人问:“但看您的穿着,不太像这么回事。”我正用手指把粘在比普蓝稍浅色调的西装内衬衬衣上的面包屑捏下来。西装外套铺在膝盖上。
“不,不是去大阪,是到奈良。奈良您知道吗?”
“听说过一点。有很多鹿是吗?有机会定去看看。”老人笑起来:“那么,您——”
“——不是去旅行的。”
或许是我说话的口气过于生硬,老人问道:“不喜欢旅行吗?”
“怎么说呢?我不是很喜欢改变的人。但在短短二十几年里却被迫不停改变。所以为了不给自己造成不适,成行前我会查阅很多资料以确保我到了新的地方不会手足无措。比在大学写论文还要周密,我在去阿富汗以前还专门买过普什图语的速成手册,不过最后还是放弃了。如果我不竭尽所能去了解我目前的境况,我就会被当地给排斥,就如同穿着夏装进入冬季一样。”我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便缄口不语起来。老人把头靠在椅背上,眼睛定定望着头顶行李架的底座。他动了动嘴,想说什么,但似乎贫于词汇,终究没有说出口。
飞机开始匀速地降落,我耳中的嗡嗡声开始加剧,试图隔绝我同周围声响的联系般作响起来。我感觉自己像处于荒野的,拿着无线电设备搜寻信号的探险者,杂音之外竟连狼嚎或响尾蛇沙沙行进的声响都止步耳前。突然间,一阵不大却清晰的,分明是语言样的讯息钻进我封闭的耳道。
“不过,倘若事前就自作主张地干涉不可预料的旅途,其中的乐趣也会大打折扣吧?我说,您不如试试随心所欲一次,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好事发生。”
老人再度张口,每个字音都咬得格外准确。我悉数接收他的信号,脑中的打字机将它们工整排印。
“都吃过愉快的早餐了,不是吗?”老人将头从椅背上支起,转过头来,笑容如破冰的晨光。
“是吗?”我回报以一笑。尽管表皮绽开笑容,其后所包含的从肌肉到感情都如被生锈齿轮卡住的仪器,迷惑不已。老人当然不知道,我何止吃过一次愉快的早餐。没有细细数过,但位数一定不少。不同家庭的不同早餐。不同人端上桌。冷热程度不同。丰富程度不同。心情却都是愉悦的。但这些愉悦却在随后不长的时间里永远消失。每次消失都无法找回。直到找到下一个替代品。而替代品并不是无限多,比如现在,我尝到的早餐——这么说可能对不住老人——同沙石无异。又不是需要沙石消化食物的食草动物,怎么会愉悦呢?
飞机降落以后,我随老人一道等候在入境检查的队伍中。队伍前行得很慢,每个人都在等候被取指纹和照相。
“先生您好,欢迎来到日本!请出示您的护照!”一个身穿制服的年轻日本男人用一口带有口音的英文对我说道。我点点头,将西装外套从搭着的右手臂上换到左手,用右手掏出衬衣左上方口袋里的护照本。
通过例行公事的问话和取样后,我同老人顺利地走到了取行李的地方。老人在这里同我道别,毕竟他身上除了斜挎着的皮质小包外什么也没多带。
“待几天就走。待久了,儿子也不愿意呵。”他腼腆地说。
我一个人等候在提取区,乘飞机时除了护照和手机我什么都没带在身上。说是行李,其实也不过是个棕白色相间的挎包,正是从被人丢弃在街口的劫难中幸存下来的那个包。里面没放什么贵重东西,大体有一件在救济所时穿过的T恤,两条牛仔裤,一双帆布鞋和一件换洗衬衣,还有几本幸存的书及若干欠费通知——都是我在巴尔的摩被捡剩的全部家当,我一并带了过来。没有必要将它们留在那里,但也清楚,其实也没有必要带来。它们似同我本人一致,无论怎么找也很难为自己找出合适的位置,可以停下来的位置。
四周人来人往,有人在我面前停住,有人从我身后匆匆而过。我停在一个极小的点上,将自己同周围的空气隔开,假设除自己以外的时间都变得缓慢。我试图分析往来之人脸上呈现的表情,试图在这如加了牛奶般浓郁漫长的时间中认出熟识的故乡景象。我原以为我对归乡之途的冷漠在于我没设身处地将自己放置在对的位置,可当我实实在在站在这片被称为“故土”的地方却丝毫没有一丝怀念。我散发出的冷冰冰的热情把周围人都冻住,我仔细思索他们的表情以为自己会借此习得一二。练习练习由衷地感叹,试试真心实意地微笑——“回家真是太好了”——心里奋力发出的喊叫连自己都不信。我是被硬搬来嵌进这里的部件,的确是同样材质,却在内里密度上委实不容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