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里是不错的。虽然人们点头称赞的地方不一定就是对的,但这里错不了。不妨试试看,不打紧吧?”有个声音这么说来着。有个声音常这么说来着。
“我说你,不至于是想逃跑吧?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沙子里以为自己躲起来了?”声音继续说。
“那不成,真的不成。你我都知道翘着个屁股还是会被人发现的。被抓住的话就不好办了。只有一死了之了。”声音竟充满马来西亚小贩那黑黢黢的声音。
“我说,其实怎样都不要紧。你怎样选都行。但让我来做决定,这样可好?不,不是同你玩笑。总之先到这里来。”声音最后说:“作为回报,决定的后果同你分担也未尝不可。”
但我始终记不起说过这话的人来。有时候我甚至以为是我自身的幻觉。这说话的小人说不定寄身于我大脑中某块尚未僵硬的地方。时不时呱噪两句,打商量似的,其实是自言自语。因为最初诊断出我病症的医生就这么说过,“中轻度的幻觉也是有可能的。具体要看这肿瘤侵犯细胞的情况。如果转移到脑部的话——当然这种并发症的可能性不能说特别大,但总归有的,而存在的东西就是个威胁——说不定会出现昏厥、嗜睡、意识状态改变等等情况。而幻觉若是出现了,恐怕时日就已无多。到那时候,我不会主张治疗。当然,这得你自己拿主意。”
实情就是这样。我在离结束派遣前两周被军医查出罹患肺癌。阿富汗的沙尘天气加速了病情的恶化。刚闻听此消息时说实话并不怎么诧异。尽管我从不吸烟,饮食也清淡均衡,体型也保持得不错,总之说来是个健康生活的人。但母亲正是死于此病。母亲的母亲也是死于此病,去世时不过五十来岁,我三岁时她就那么瘦削地躺在床上咽了气。在母亲死后我做过调查,肺癌的遗传几率并不是没有,诚然不大,但正如医生所说——存在的,就是个威胁。军队迅疾将我从其中以“健康原因”予以免除服役。
“当然,军队的医疗保险能在五年内正常运行。”熟识的军医这么说道。
“但眼下问题是,五年内病能否治愈,这是个问题,过后应当如何是好?我不能确定在恶化期间还能有能力找到支付医疗保险的工作,而没有医疗保险形同于已被推上断头台,不过刀刃迟迟未落下罢了。当然,如果运气奇佳指不定五年内也能恢复过来。但其后的康复又该怎么办?治疗期间会错过许多事情,赚钱也是其一。我现在的状况,怕是没有人敢给我提供工作。”我说。
“现实常常让人难堪,但你的问题是,你常常过于让自己难堪。要我说,你不如权当蒙上眼睛走铁路好了。怎么样都无所谓,只管踩着这硬邦邦、冰凉凉的东西一条路走下去。走到终点也罢,撞上火车也罢。因不知即将来临的命运,只管顺着脚下的方向,说不定还会轻松许多。”
“不管它通向哪里?铁路的话。”
“不必在乎。这是命,不能维修,不能调换,不能退货。心怀感激地接受就好。”
我想起母亲的事情。母亲从病发到垂危只经历了三年,三年来的治疗对她身体造成的负担和痛苦我是亲眼所见的。虽说她后来是自杀身亡——倘若不如此,不定还能有一定寿命剩余,但那时她已然病骨支离,于她于我,现在想来都不忍继续这样煎熬下去。我想我内心深处其实是赞同母亲做法的。就像我如今迟迟未进行治疗。我偏离了轨道,以为如此下去便替自己定下了同母亲相似的结果。但自失去脚下弯弯曲曲绵延万里的铁道后,老实说来我竟产生了不能自己的惶恐。冥冥中竟感觉到原先明确的两种可能性开始由绿油油的湖水升腾至水汽,它们同大气中凝雪成雨的水汽们掺合交融,不再有明确界限。这两种可能性分裂成无数种叫不上名的可能性,我毫无准备,只觉军医说道的“命”不受铁道限制地朝我汹涌而来。
“从来没有明确的答案,阿拓。一切自出生起便依其轨道自发运行。答案都在我们看不见的人手中。不必烦恼的,有些事莫若不知。”母亲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地告诉我。我抚着手中小册子,尽可能将头埋低。我明知母亲不在眼前。她存在于我怎么也触不到了的过去,形容憔悴,但眼里闪出奇异的光。她正是带着这光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但此刻我却想伸手抓住半空中像被人按了慢放镜头般变形浮动的水汽们。我想把它们捏在手中,捏一只甲虫般,将它们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看个透彻。我本以为我的目的地不外乎是死或生,除此再无其他。但在此刻,我却发现这世间竟没有一个目的地在等待我。我无处可去,就像救济所般,进去过后也须依照规定再次出来。因为我一直以来的生活都不曾存在过目的性。甚至连救济所里的中年男人都不如。他至少考虑着如何进进出出,如何与看上去不爱吃饭的人友好相处。我没有吃饭的目的,没有刷牙的目的,没有睡觉的目的,没有拆开邮件的目的。我做的任何事情都只是水到渠成,都是像母亲告知般,不问答案,不缕清其中奥妙。我的生存没有目的。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生活甚是轻松,我不追究事情原委,也不在乎争名夺利,连死后进天堂的打算也完全没有。一切像是上好闹钟的时刻表,一刻做一刻的事,一刻醒来,一刻睡着,机械一般没有欲望和情感。有人说我最适合成为士兵,或任何只需听命于人的职业。因为我从不问为什么,我自身已然跳出刨根问底的圈,或说我从未拥有过自身意识也未尝不可。即使后来有意矫正过这样的性格,但仅维持短短一段时间,昙花一现般很快就失去了。
但时至今日这样的无目的却让我没有容身之地。何以到达今日地步我也全然没有头绪。我想下到地狱里的人心里早已做好准备,必然在世时十恶不赦,作奸犯科;而升到天堂里的人生前必然有所祈愿,乐善好施,做尽功德之事。而我将会徘徊世间,无饿无痛无欲无求,同生时别无二致。正是这样没有结局的人生。
“你得为自己而战,小孩儿。不想做什么的时候就算被打掉牙齿也不做。想做的时候就算所有人阻拦也要一意孤行。”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的小腹无意识地痉挛起来。心脏上积起的厚厚灰尘微微抖落。
耳边传来海鸥咔咔长鸣的声音。它们成群结队由海面赶来,振翅时抽动空气的响声让地面也微微颤动。希区柯克的《群鸟》中也出现过这样类似的景象——鸟们铺天盖地而来,席卷之势无可阻抑。空中的海鸥间仅留下细小空隙,空隙里是阴霾的铅云。它们乘雨而来,灰白相间的毛色织起飞翔空中的巨型地毯。
“喂,乘上来!”海鸥们说。
“去哪里?”我大声问道。
“不知道!乘上来!然后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有想去的地方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清楚去哪里。”
“总会有办法的!别着急!现在集中精神,好好想想看!”
“那…去奈良!对,先到奈良去!”
“可找到拆开邮件的目的?”
“或许。”
“那剩下的呢?”
“现在还不知道,但继续留下来也无意义不是!”
“痛痛快快地做个了结去!就这么干!”
“了不了结我不清楚,总之,暂时也没有其他想法。”
“这是好事,先生!想太多的人容易死!”
“但明白无法像救济所里的中年男人,还不能心安理得地吃饭。”
“是吗是吗!”
海鸥又一次发出咔咔咔的叫声。我回过神,雨水流经凹陷处形成的水洼震动起来,模模糊糊倒映出我的身影。哪里都没有海鸥。时间往前立定跳跃,略过的长度将我牵引到芒特弗农广场沉积水流的地面。夏季特有的咸腥寒气将我从头到脚刷洗一新。还差一张到日本的机票。然后我就要离开了。我确认似的伸手捏住扁平的卡片。钱还够,也仅仅还够而已。母亲正在那里的某处等待我。虽然已无具体形态,但无疑还存在于我尚不清楚的某处。她手里有不那么明确的答案。
我的鼻子痒痒的,风中似带了胡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