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油腻忌讳吗?现在很多人健康意识都极强的啊。”他说完用手抓起两块炸鸡块扔进嘴里大嚼起来。嘎吱嘎吱的声音整个餐厅都听得见。
“不过我管不了那么多。即使医生说,‘喂喂,不能这样下去哟,不小心一点某天就会被扔进屠宰场了。’这些都无所谓。”他的餐盘里果然堆着许多高脂肪的食物。没有一点蔬菜的痕迹。我舀了一勺青豆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豆子吃起来如嚼石蜡,味道陈腐得像是被掩埋在地下数十年之久。我放下勺子,靠在椅背上观察着狼吞虎咽的中年男人。
“吃不下吗?是这样的,没错。以前从没来过这里吧?日子再艰难也没想到有一天同流浪汉睡在一个屋檐下是吧?”
“倒不至于那样想。难吃的饭菜也吃过不少,同几百人一道睡觉也不是没有过。”
“不不,不是同人吃饭,同人睡觉那样简单的事。这样说你可明白,是因为身份同以前不一致了?身份的差异可是会影响食物的美味程度哟。”
“不太明白。”
“就是说,以前无论怎样,总觉得自己是辛勤劳动然后大口吃饭的吧?然后突然有一天自己做什么都不成了,又被别人捡流浪猫狗似的扔到这个地方来。这是不一样的。身份。换来的饭和白捡的饭,有自尊心的人多少吃起来勉强。”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我想起自己同狗的搏斗。那必是换来的饭,付出了力气和实打实的热血,但终归没抢到汉堡。
“我以前也这么认为,所以吃不下也没有关系。可是到了后来,不论怎样的饭都能吃得香甜。总得活下去对吧?这么三天进来两天出去,习惯了就好。我就是这样。自尊什么的,早变成大便同这吃下去的白食一同排出了。无所谓害不害臊。”
“就是说反正都是要变作粪便的,吃下去什么也无所谓吗?”
“无所谓的。换来的也好,施舍的也好,山珍海味也好,剩菜馊饭也好。你是富人或是穷人都不碍事,在肠子里的东西大家生来都是公平的。都是不招人喜欢的臭大便。最后什么菜色出来都是黑乎乎的臭大便。”
“法国大厨做的也好,街边小贩做的也好。是吧?”
“你脑子真好使。怎么有些人就想不出这么个意思来呢?”
我看了眼盘中剩下的食物。绿油油的青豆,白呼呼的鸡肉沙拉,黄橙橙的果汁,浅咖色的面包,还有凝成块状的黄色土豆泥。它们在我脑海中都变作了黑乎乎的粪便。我推开盘子,全然无心再吃。
“你不吃的话,让给我可好?”中年男人伸手揽过我的盘子。褐色的油渍滴在他蓝色的棉布衬衣上,染出无实体的形状。
“你还想出去吗?我是说,实实在在地出去。找些地道的事做?”我问中年男人。
“出去当然得出去。这里,老实说,不是那么好心的慈善机构。当然慈善机构未必会好心。但是找些事做嘛,时下的行情你也想必有所耳闻。像我们这样的人——当然,你怎样我是不清楚,但若有点办法也不至于混迹到这儿来——哪有地道的事做?纵然知道一些事,可都不是为人所需的。况且出生的意义无外乎就是一日三餐,在外边累死累活也是一日三餐,在这里舒舒服服的也是一日三餐。”
我把手插进裤兜里。手指尖接触到一个硬硬的,扁平物品。裤子还是离开公寓时的裤子,洗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裤脚挽至小腿三分之一处。
但总归是要出去的。总归得找些事做。我握住扁平的物件,妄图以此扎紧我快要疲软的神经。可不能就这样结束了。
“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好了。我不会对别人的想法说三道四。但是你得明白,所有的人——我在这里见过的所有的人——他们最后都回到了这里。没有人走得出去的。这比米诺斯监禁牛头怪的迷宫还要复杂,因为没有人是什么多愁善感的忒修斯。”
我起身离开座位。中年男人敛着两个餐盘,一手持勺,一手扬起同我道别。
“要是可以的话,当然别回来最好。但若回来了,记得吃饭还找上我。”他说。
我背过身朝餐厅入口走去。裤袋中的扁平物件被我捏在左手拳头里。那是一张信用卡。里面还存有一些军队的退伍费。我也不清楚自己想用这些钱做点什么,至少起初是这样的,收到钱时是这样的。没有什么非得到不可的东西,没有恋人,没有派对,不怎么喝酒,吃东西也不是特别挑剔,味觉一般,感受不出好材料和坏材料的差别。连过期食品吃在口中也同新鲜的别无二致。所以没有计划地用这笔钱交过房租,买过生活用品。到今天只余下不过两个多月的生活费。房租已经迟交了一个月,结果被房东赶了出来。其实再安下心来待上一段时间是没有问题的。完全不必每日深夜回家,轻手轻脚避开房东门缝里漏出的黄色光线。当然也不必窝在室内佯装听不见门在房东拳头下瑟瑟发抖的声音。何苦这样做没仔细想过,被赶出来后也没想过再那样回去再低眉顺眼地把租金交到房东手上。这么做的话说不定还会被他讹上一笔比租金还贵的迟纳金。这不划算,想到这一步的头脑还是有的。毕竟那个波多黎各人不是那么友善,有时还会毒打他的女孩。来找他的人也是些不三不四的货色,几个人困在屋里烟雾缭绕的都快给警察升起印第安人的狼烟信号。偶尔周日有来给他送新鲜蓝莓的小孩,但谁都不能保证蓝莓盒子里装着些什么劳什子。
我决定先绕回昨天夜里与狗搏斗的地方。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兴许行李还在,毕竟已没什么再吸引人的东西。而事情果然如我所想。除了新一点的帆布背包被人恶意用刀划了几道口子——已经无法再用,底座被从一头割到另一头,足以生下健康的婴孩——挎包和装书和CD的袋子均在。CD不见了,即使剩下,也被人足一踏平,像是它们做了十分不地道的事而遭到报复。我继续翻看袋子里的书籍。先前也提过,书被人拿去当了厕纸,我是这么想的,但好歹剩下几本。这兴许同纸质有关。我翻开其中一本肖邦的书信集,果然页码无缺,一切完好无损。这书是从地下甬道的马来西亚小贩手里淘来的。小贩一周去甬道一次。一次仅带有几十本盗版书籍。
“为了安全。这样不计成本的事,再若赔了可就真的无法再待下去。恐怕只能一死了之。”他对我这么说。在海边日晒过的黑黢黢的脸上无所谓地笑着。
肖邦的书信集下是一本厚得出奇的讲述好莱坞商业运作及美国电影工业发展史的砖头本。作者竟是个澳大利亚人。一国文化似乎总要被另一国人拿在手里才能剖析得透彻。我若有所思地无意识翻动书页,从尾开始,书页从我大拇指中溜走,不给我一窥其内的机会。我断不至于搞什么电影工作,但确实十分喜爱,时不时看上一两部,在阿富汗时也是这样。我心下一直有着这样一种想法——电影这东西委实奇妙,因为人生实在很难在两小时中得到结果。高潮也好,剧情冲突也好,两小时,全速行车完全走完巴尔的摩市不太可能,参加完一项不落的G·R·E考试也不太可能。而有时我只有两小时。能在两小时里看别人搏斗、困觉、争吵、落入狼窟、再绝地反击,插科打诨间做一件完整的事实属不易。我常常很难在这世间寻得一件事能经由开头至结尾毫不犹豫且始终如一将其完成的。可能到死也不会有这样完整的机会。
书页卡在第六个章节的最后一项内容。“多元化中的好莱坞”,我默念此处标题。一本折合在一起的彩色手册挡住了底下的内容。手册大概比手掌略大,竖条型。手册封面印有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字样。是谁给我的莫若可知,大概只是一般泛泛之交,如今连其长相姓名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翻开手册, 里面详尽地介绍着医院的各项设施、现状、成就、排名和杰出的医务工作人员。它对癌症的诊断和治疗排上了全美国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