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踩水疾行的脚步声。我站定,看见一只秃了毛的拳师犬“咻”地从我面前窜过。我刚才倘若就这么走下去,凭它那力道,跌倒在地也无不可能。拳师犬的目标很明确,我朝我的右边看去,幽深的小巷道里有一个垃圾集装箱。它正是冲那儿而去。眼下它已在垃圾箱前站定,驾轻就熟地用后脚猛地一蹬,把自己悬挂在垃圾箱的边缘,前半身探进其中胡乱翻找,后半身用力抵住箱的侧面。少顷它从那个姿势中重新回到地面,嘴里衔着被人啃掉一半的汉堡。月牙形牛肉片从两头的面包中垂下一轮圆弧。两三片洋葱混杂着只鳞片角的西红柿片隐约可见。四下景象含混不清,指不定是电力公司对街灯供电的克扣还是绵绵细雨挡住了光幕,那月牙形的牛肉片竟比灯照还要明亮。我用手揉了揉胃部。我已经大半天没吃东西了。
从这条小街上再走6分钟或7分钟就有一家尚在营业的餐厅。它大大的霓虹灯招牌即使在这儿也窥得见一二。餐厅里有热腾腾的各式浓汤,点上一杯热咖啡也未尝不可。还有完整无缺的、被已经化成浓酱的起司热液从头包装到尾的正宗芝士汉堡,配上手指粗细均匀撒过盐的薯条和番茄酱。光是想想我的胃就酸疼起来。
可是我最后的现金已经被不知哪里寻去的流浪汉们分走,一个人全数独吞也不一定。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条狗,站起来指不定达到我的胸口。像这样的大狗该是有人看管才对。且不是什么来路不明连品种都未可知的野狗。但就这光景看来,它势必已在外游荡很长时间,无处可归,且同我一致的饥肠辘辘,不然断不得在这样湿淋淋的雨夜外出。狗比人要好找到归宿。它们毕竟较起发育完全的人来说更为渺小,世界在它们的视线里放大,自身所需的容身之处便随处可见。就像在起居室里的咖啡桌上放东西。若是电冰箱空间自然不够,若是小药瓶则能整整齐齐地摆放一新。我吞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盯着狗,此刻它也警惕地抬起头,牙齿更加凶狠地陷进汉堡里,稍不注意汉堡也许就会断为两截。我继续盯视它,手轻轻取下身上的包袱,又慢慢摸到旁边被人丢弃的一截铁棍。
“好歹要比我走运一些,我说你的话,能找到容身之处吧?那嘴下的东西多少可以分我一些?”我嘴里碎碎念着它听不懂的话。它后退了几步,眼睛闪着警示牌一样的光。它从肚子里挤出呜咽声,我用手紧了紧铁棍。没问题,对付它的话现在的体力也不要紧。我给自己打气。我也是接受过训练的。也是被人丢到地狱一样的环境中活着走出来的。单单一条狗而已,况且营养不良,毛发斑秃。
它开始与我周旋。我每朝它走一步,它便向我右方稍移一步。它不再后退,后退只有高墙。以它现有的状态断然不能冒险攀上去。后背亮给我的同时,哪怕一瞬,它也明白自己会再直不起腰。它想逃跑,移动起来的架势虽像困兽之斗却不乏精明。好一条老练的狗。想指望在这世界里存活下去,没有好的判断力它也长不到如此庞大的身躯。我扬起手中的铁棍,高高从侧边举过右耳侧。它预示到进攻将至,后腿积攒起力量。或是逃窜,或是朝我扑将而来。它在权衡,权衡我的准度和力道。它的后腿鼓胀着,看起来肥美可口,动力十足。
金属击地的闷响伴随一声兽类的咆哮共同穿过我的耳膜。铁棒并没有击中狗!它将半个汉堡在铁棒击下的瞬间甩出半米的距离,肉片和蔬菜滚落在地。它露出利齿,在躲闪开来的半秒空隙间便毫不犹豫地朝我袭来。现在嘴里的武器已没有障碍——它恶意的目光打量着我骨瘦伶仃的身躯——自己是有胜算的。我没有料到它会有如此策略——击败我以后再取走战利品——仅仅是只兽,哪来的决断之心?我被它扑倒在地,所幸铁棍没有离手。它大声地咆哮起来,黏糊糊的口水像放了几日的汤面混着雨水淋了我一脸。
它的牙齿就在我眼球的几厘米之上,我将铁棍打横,左右手共同将它支在狗牙与我的脸之间,期望将它就势推开。先前也说过,此狗身躯庞大,为狗精明,起先的努力并不奏效。它依旧保持僵立的姿势且还在不断朝我的面部推进它的牙齿。后腿定鼓胀得更为厉害。前爪指甲已经深深陷入我的胸口和肩膀。它隔着铁棍已然乱叫不已,只是音符有些变味。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心中竟想起母亲在我小时给我讲过的故事。此时我是被狗追击的齐国官兵,心中三鼓已罄,即将落荒而逃。我手中的力道逐渐消失,铁棒已经贴到眼睛跟前。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作响,胃恶心得可以分泌出狗口水那般的黏液。听人说人在生死存亡关头可以激发脑中百分之九十五的潜力,但我腹中空空,养料不足,即使大脑发号施令身体想必也是置若罔闻。
狗的叫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扩大。竟同雨声一道形成如西部片中袅袅升起的伴着马蹄声的苍凉配乐。此时什么也没有,就我一人,一狗。我想起《虎豹小霸王》里保罗·纽曼扮演的布奇同罗伯特·雷德福扮演的太阳舞小子在那座小镇被警察团团包围时的对话——“你说去澳大利亚,我们就去澳大利亚”。但哪里都没有澳大利亚,我举目望去,世界在我眼睛里模糊得像是刚进到冬天室内的眼镜片。
嘎吱。
单音节的做响声不动声色地加入这场游戏。我微微扭转头,左手边公寓楼面对小巷的一扇窗户打开了。
“你!他!妈!闭上!他!妈!的!嘴!”这句话不知道是对我说还是对狗说。一个烤面包机随着话尾语音怦然坠地。并排夹着小巷的两边楼房里更多的灯打开了。我转过头看着眼前的狗。它保持攻击的姿势,耳朵竖起来听着周围动静。
人类盟友来了。我心下念着。不过我也很有自知之明。他们或许并不清楚自己被我称作了“盟友”。他们中的一部分是泄愤,一部分在窃窃私语,一部分埋下头,搜索引起平淡生活波澜的调味料。城市里的人习惯冷漠,就像白熊习惯在冰水里捕鱼。没有人出面干涉,但他们的出现却让狗深知不妙。它的左前爪已经从我的肩膀撤退,右前爪虽还嵌在胸口,力道倒是减少了不小。狗在后退。它鼻息中温暖咸腥的气味正在远离。狗扭头朝上看看,头扬不了太高,毕竟身下还有我要分散注意力。看罢又扭头看着我。眼中凶狠变作惊诧,又变作若有所思,最后变作嫌恶。如果狗也有表情和思考能力的话。
“喂,你这人太不地道。这本来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何苦使这诈的玩意儿?”狗似乎在说。爪子已经全面撤退。它跳离我的身躯,湿漉漉的爪子在我的T恤衫上留下痕迹。临走前它又看了我一眼,这次什么表情也没有。然后它小跑步地离开,临走不忘衔起半米远处的半个汉堡。
“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作为补偿,把汉堡拿去好了。”我躺在地上,对着已经不见的狗解释道。狗离去的脚步比起先前添了份无力的疲惫。不远处传来警车呼啸声,红蓝色的灯光像发廊外招揽客人的灯箱般将我装填进去。“红色代表动脉,蓝色代表静脉,白色代表绷带,英国人在过去就是这样定义理发这个行业的。因为他们的理发师还要兼职做外科医生。”大学时选修过的欧洲历史的教授站在讲台上一字一句地说。我稍稍抬起头,发现自己的身体在灯光下惨白惨白的。左边二楼上打开的窗口处一个穿着蓝碎花睡裙的老太太关切地看着我,对我扬扬手中的电话,又朝我点点头。想必是她报的警。我感激地对她笑笑。她的头发竟同我的身躯一样白。
“先生,先生,您在听我说话吗?”眼前的医护人员伸出食指在我面前晃晃。我回过神,点点头。
“您身上还有什么不适?我是说,除了被狗抓出的伤口?”他麻利地撕开一个大号创可贴的防水膜,贴在我胸口的抓痕上。
“没什么不适。”
“那我去叫警官过来。有什么事的话尽管和警官讲。”他收拾好自己的诊疗箱,起身朝站在接待台那边穿制服的警官走去。
“已经不要紧了吗?”警官边向我走来边问道。
“不要紧了。”眼下我正处于深夜依然有不少人进进出出的急诊室里。一个胸口被钢筋条穿透的男人被急救人员推进了距我十步远的走廊。
“那可真是太危险了,我是说,跟狗搏斗。断不至于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做这样无聊的事吧?”
“没想过会惹出这样的麻烦。本来以为安安静静地做事,再安安静静地离开。”
“做事?同狗做什么事?”
“不必担心,”我看见警官脸上狐疑的神色:“虽然从小到大有许多不让人待见之处,但胆子很小,违法乱纪的事不会去做。”
“是吗?”警官歪着头看着我:“可有能回去的地方?或可以联系的人?总不能就这么把您扔在这里不是。医院也会怪罪下来,我想。您在这儿坐着,不影响他们治疗也会影响情绪吧?”
“那倒也是。”我拿起放在一旁的T恤衫。刚才为了检查伤口脱掉的。它已经被雨水浸透,乌糟糟的像一堆染了色的劣质假发。
“这件衣服还是不要了的好。拿着。”警官递来一件干净T恤。上面映着医院的名字和一行短句。
“与相识的医生拿的。型号或许不大对头,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
“已经很好了。我不挑剔。”
“那,可有地方可去?”
我沉默。他看着我摇摇头,随即长叹一声。
“你跟我走。我送你去救济所。”他用食指挠挠下巴。
到达救济所时已是半夜两点。进门看过挂在走廊上的时钟。一位裹着绿色睡袍的中年女士开的大门。眉头微微紧皱,想必是被我的到来惊扰睡梦。警官在大门口同她交谈了几句,说的什么没听太清,我正全神贯注盯着墙上的挂钟。欧式花纹指针,极具田园风情。松木边框被人擦得很干净,能反出光来。我现在只身一人,穿着新的T恤衫,胸口贴着创可贴。行李没有跟来,警官定没心思将它们同我一道送去医院。能够肯定,他也定然不肯再帮我取来。
“喂,你,现在就去睡觉可行?不需要其他什么了,对吗?”她的语气明显告诉我她不希望我再生出其他事端。警官已经走了,走前对我摆摆手以示道别。
“好的。”我点点头。她领着我穿过长长的走廊,木地板偶尔发出吱吱声。拐过一个弯后赫然出现一扇橡木门,门足有一个人横躺那么宽。
“就在那儿。左边起第三个位置。第六排。”她尽可能轻手轻脚地开门。可门依旧发出上了年纪的响动。我顺着她直指的手指看过去,一排排床铺整齐地摆放在一个中学体育馆那么大的房间里,床似军队中新兵训练营的行军床,没有上下铺,就那么直挺挺地排成排。我按她所说的朝我的床位走去。左手边睡着个矮胖矮胖的中年人,深褐色的头发贴在脑门上,砸吧着嘴巴,正睡得香甜。军绿色的毯子已被蹬到地上。但身体却自然为这雨夜寒气所侵蚀般蜷缩起来。看来只是睡相不好罢了。我瞅了瞅地上的毯子,薄薄的,定是某处捡来的便宜货,全然不能同军需品相提并论。
中年女士在门边看着直到我在自己的床位上躺定,然后她才又如刚才般轻手轻脚地将门合拢。塔。塔。塔。她慢悠悠地朝远处走去,想必有个更为私密的单人卧室,毯子也是法兰绒的吧。
“想叫醒你来着。但看你睡得如此安宁,断不忍就此打扰。如果就此醒来定会抱怨的吧?”中年男人坐在旁边的床上,身体前倾,直勾勾地看着我。太阳光从对面高墙上距地面有相当距离的长条形窗口透射进来,灰尘像被装点一新,在阳光下跳起金色的舞。
“已经中午了。”中年男人看着我还没清醒的表情说道。
“身体可有不适?看见你身上的T恤衫来着。流落到这儿的人是不会有崭新的文化衫的吧?”
“啊,没什么要紧。不过是些小伤口。原来的衣服毁了,警官好心从医院熟人手里拿来的。”
“那就再好不过。昨天晚上进来的吗?睡前旁边的床还没人呢。”
“是的。”
“尽可在此处停留一段时间,虽然后面还是要出去的。总归不是权宜之计,不过现在还不要紧。去吃点东西吧?比不上大饭店,菜色还是有几样的。早餐就错过了,午餐可不能再错过。”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腹中还空空如也。昨天与狗搏斗不也是为了争夺半个汉堡吗?
“这边走。”他站起身,朝“体育馆”房间东南角上的另一扇橡木大门走去。我紧随他站起身来。
穿过大门,又是一条深幽幽的走廊。想象不到这个建筑会在寸土寸金的城市中心占有多大位置,但目前看来是巨大无比的,连我这个人类都得这么说。在这其中像头兽一样有了暂时的归属之地。
餐厅连接在东南角支出的走廊尽头。里面同“体育馆”一样整齐地排放着防火板材质的快餐桌椅。椅子连接在桌子上,同快餐店里的一样,但摆在这样的地方,多少有些监狱的感觉。没有橙黄色的灯光,没有优雅的轻音乐,连流行歌都没有。唯一的取餐处在房间的左上角。穿着白色餐饮制服的工作人员板着脸,手持大勺站在每样食物后面。食物柜台上摆着蔫掉的炸薯片,一些煮过头的豆子,添加过多奶油沙司的鸡肉沙拉,苹果和橘子汁,瘦小的鸡块鸡翅,面包,甚至还有些不新鲜的西柚。
“自己取个餐盘,要哪样就指哪样好了。”中年男人熟练地从餐盘中拿出两个,一个递给了我。他走到板着脸的工作人员面前,指指这样,又指指那样。工作人员愤愤地把食物挖出一大块,重重地扣在他的盘子里。每样的量都不多,但凑满肠胃倒是足够。我要了土豆泥,青豆,鸡肉沙拉,一片面包和一盒果汁。
“你吃得真是清淡。”
“不能吃得过于油腻,是被这样告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