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选半坐于榻中,榻上铺着大红云锦宝相花薄胎衾被,上搭着由数张狐皮连成的白色毛毯。他怀中被云修掷了一件半透明的薄衫,房选修长整洁的手指埋在那团薄衫中,他的指尖骨节依稀可见。房选抬眸,他的目光与我相撞。
我记忆中的房选任何时候均是从容优雅,志得意满之态。仿佛任何时候都可以站立在九重天上睥睨众生的神色。而甚少见到他此时的样子,眼神纠结而羞涩,甚至他乏力的样子有些许自卑。
怀梁躬身上前,搀扶起房选。我目光流转,终于找到了救命的稻草——陆云修正在侍弄药浴所需的药材。
云修并未穿着道衣,而身着一件窄袖白色曳撒。他撩起袖口至小臂,露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他肤色雪白,但手却并不能称美,反而有些粗粝。至少他手指的关节看上去十分突兀,指尖也不如房选那般莹润。他正双手端着一个大药罐向一瓮中滤药,长案上还摆着两个相同的药罐。
陆云修滤药时,药罐开口正向我的一方,我飞快地向罐中看了一眼,略一蹙眉道:“如今已开始用守宫了么?”守宫即是壁虎,性极寒。它仿佛与房选的病情并不相称。它出现在药材中,只有一种可能性。云修飞快地点头,向我道:“是。平衡药性所用。”我心中一跳,虽然并不通药理,却也可揣测如此寒性之药平衡的药力会是何等霸道。
片刻,药已三滤,大瓮中已有漆黑的药汁满瓮。他端着药瓮至红木浴桶边,以手背贴浴桶壁试温,方以螺旋回式的手法向浴汤中添加药汁。那药汁如一条线一般落在浴汤中,立刻随着水纹荡漾开来,飘散,回旋,沉落。如墨入洗。直至一桶浴汤均变成紫黑的颜色。
云修复回长案上取来一碗一瓶,他用手拨弄碗中淡黄色的块状物,将它们分散着加入浴汤中。我闻见气味怪异,问道:“这是什么?”
陆云修的回答十分简略:“姜母。”
说话间,我抬首望了一眼房选的方向。顿时呼吸一窒,不能移开目光。他背对我而立,肩胛、手臂张开,怀梁半跪在他身前,为他系上侧带。房选脊背清瘦,但他的手臂张开时,颈部修长而端雅,肩胛骨微突,背部的线条肌理十分明晰优美。那些线条缓缓向下游动,收合,腰肢纤瘦,腰窝深陷。他的整个背部顺着呼吸的频率,起伏,轻颤。再往下,这件透明的薄衫却没有上半身那么明晰,但却可以看出其如曳撒一般打褶,作数片,均可岔分。只有他修长而笔直的腿在薄衫下隐隐显现。
此时却听云修问道:“万岁,知道这是什么么?”
我方回神,愣愣地望着陆云修的绝色脸庞,呐呐道:“嗯?什么?”
云修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瓷瓶,笑向我道:“方才贫道问万岁,可知此瓶中所装的是什么?”
我此时才作出很感兴趣的样子,接过那瓶子闻了闻,信心满怀地向陆云修道:“是酒。”
继而脸色微微一变,问道:“你向药浴中加酒?”话语的末梢,声音上扬。
陆云修也是一笑,道:“为发散药力所用,并非是因为天王喜欢。而且……是米酒。”我并未答话,陆云修接着道:“其实若用温泉,就不必加酒。可惜……”
听罢大受启发,急问道:“温泉对始政的身体有好处吗?”
“当然。”说完,陆云修放下手中的瓷瓶,向房选走去。此时怀梁已经服侍房选换好薄衫,自己恭敬地垂手立在一边。云修并未与房选说只言片语,而是径自横抱起房选,穿过我面前,将他轻柔地放在盛满药汤的红木浴桶中。
刚刚进入药浴的房选有一丝轻颤,继而眉尖微蹙,仿佛不能适应陡然升高的水温。云修望了望站在一边仿佛因为无处下手而心生怨念的我,道:“万岁会通发么?”
我点点头。云修给了我一柄骨梳,让我拆开房选的发髻用浴汤中的药汁为他通发。我依言行之,陆云修从旁指导,甚赞我明白。
而房选,则在药汤的刺激中,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时光。
未几日,关于汤泉行宫的构想开始于一次与我的老师钱之孝“偶然”的谈话。
我们相顾回忆起靖宁末年河清海晏的往日,当时父皇虽然已届不惑,精神却还不错。秋日围猎,冬日驾幸汤泉行宫,至年关前后方回宫。年关过后,有时也会带着左右近臣去汤泉行宫。这样的活动,直至父亲卧病才被取消。在这之前,我也常常跟随父亲及亲信大臣梁国公徐忠、内阁大学士钱之孝等人出入围场温泉。
此时旧事重提,钱之孝并未有甚为意外之感:“当日君臣闲坐话平生,当真是垂拱承平之世。如今万岁是想恢复旧事?”
“朕确有此意。只是汤泉行宫闲置多年,旧年宫室恐怕不甚整齐了。现在是不能了,等开了春,着人修葺一番,今年秋尽便可移驾汤泉行宫,届时先生们可带上家眷,朕与卿家君臣同乐,未为不可。”
钱之孝想了想,方捻须向我道:“其实,万岁是想要银子?”
我案下的手轻轻捉了捉袍角,讪讪道:“朕并不是为一己私欲……”
钱之孝笑笑,只道:“万岁不必心忧。离宫之制开于秦汉,本为人君正道。万岁昔日为宁国殿下时,即勤朴修身,老臣是不会看错的。汤泉行宫本来不过百间屋宇,万岁想要修葺一下,也不是宏大之事。若是万岁恐台谏有所道,也不必俯仰皆有所畏,若是数目不大,台谏不会有话说。”
我这才放心地微微颔首。尽管钱先生这一袭话说的并非滴水不漏,我却得到了他的准允与保证。依其意思,修葺宫室本是小事,他可以一力承担此事。
我遂才放下心来。
不知是哪一日,我与房选相伴于东宫附近散步,才发现宫里的梨花都开了。
宫闱朱墙梨花白,天上银月柳色青。
昭和的元年的春天,终于姗姗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