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选轻咳一声,道:“吴先生,这插瓶定是出自你手吧?”
闻言,怀梁将手中插瓶再微微抬起一些,远离了自己的身体,让舒朗横逸的梅枝更独立地舒展于我们面前。怀梁接着道:“回殿下,确是臣拙作。”
房选方颔首,眼中有淡淡的笑意:“插瓶甚为清艳雅致,有别于司苑的富丽瑰质,这样的心思除了先生,旁人是极难得的。”房选语意和煦,他待我的内臣们一向客气如此,从不以主人自居。
我向前一步,怀梁自然地将插着梅花的汝窑瓶递给我,我手持瓶子步至房选床西靠墙的黄花梨小琴桌边,将那一瓶梅花置在琴桌上。琴桌之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梅石溪凫水墨画轴。那舒朗梅枝与插屏相得益彰,一虚一实,幻化生趣。
做完这些,我方回眸,与房选相视微笑,道:“先服药罢,莫让司药内人久待了。”
司药内人端着药盏一福身,道:“不敢。回万岁,殿下的药都需热服[1],然殿下不总是立即喝的,因此妾每奉汤药都要比热服更热二分,因此并不耽搁。”
我常听清莲说房选不喜服药,每每为难司药内人,只云修与我在时能喝得爽快。房选的药方由陆云修拟出,由太医院数名待诏太医验看无疏,再由宫内司药司内人于太医院、司药司等处支取挑选,陆云修检查无误后方许制药。汤药需要热服,又要热二分,煎煮滤药则更见功力。司药内人王氏曾于乾清宫服侍父亲服药,做事妥帖,从未出过差错。而她服侍房选服药,从选药、浸材、煎煮、缩药、滤药到奉药至西梢殿房选榻前,均不假人手。一日三服,每每如是。
说话间,司药内人王氏与两个司药司内人跽于床前,一位内人先将原先炕几上香炉、水杯移去。王氏方将捧着药盏的漆盘轻置于几上。接着,她飞快掀开盏盖。房选自己端起药盏,眉峰微蹙,连饮至尽。他饮药时微仰着头,至颔收,王氏立刻从他手中端去药盏,复置于漆盘中。同时,从身边内人的托盘里取过勺碟,将一小勺蜂蜜喂入房选口中,接着送上热熟水,他又是一饮而尽。饮尽时,王氏手中早已备好一碟剥好的鲜橙瓤,房选用了一瓤,便摇摇头示意不再需要。
既毕,司药内人与怀梁均退出,房中只余下房选、陆云修与我三人。
连续饮用热物,此时房选的脸色有些微红,陆云修方至床前伸手置于房选额上试其额温。末了,问房选道:“此时药浴,可好?”
房选极快地一点头,陆云修即很熟稔地横抱起房选。他们两人均穿白,云修横抱房选的姿势美丽而亲切,房选清隽的脸上酡红仍存数分,瘦弱的身体蜷于云修怀中。我并未见过云修为房选药浴,因此此时他二人的情状令我陡生被隔绝之感,心中亦生了几分旖旎的情愫。
他二人之美,当是世间难有的珠联璧合。虽然他们都是男子,但云修之美艳,房选之清绝,难免令我生出自惭形秽的感慨。
此时,云修向我一笑,道:“可能劳动圣驾与贫道一起为殿下药浴?”
我红着脸,向后退了一步。连连摆手,继而道:“从前都是怀梁……朕还是请内臣来……”
说罢快步转出缂丝插屏,急急地寻找的怀梁的身影。
我接连步出梢殿、正堂才见到一袭内使官服的怀梁正负手于廊下看雪。后殿与前殿仅以一穿堂连结,前殿后廊、后殿前廊遥相对设。前后回廊上都挂着毛毡挂帘,帘上以“三多九如”[2]的吉祥图案装饰。帘头以上画栋隐没于冬日雪中的薄雾里,显得颇有几分黯淡。只屋檐露出黄色琉璃瓦的尖儿,余则为大雪覆盖,皑皑成画。
而廊下,怀梁微微仰着头,他目光安静,嘴角有微微上翘的笑意。或为雪色所喜,又或者在看那些新挂上的帘子。
我的凌乱的脚步令他慢慢转过身来,他微微责备的语气:“清莲,不是每次都告诉你不要这么……”
他转过身,正对上我的眸子,略愣了一瞬,即躬身礼道:“万岁恕罪,臣未察是您。”
我忙摆摆手,道:“不是你的错。”
此时我的目光落在那些三多九如的图案上,竟然觉得十分刺目。
“三多九如”本是汉人传统的祝颂之辞。三多者,“多福”、“多寿”、“多子”。九如者,出自诗经,即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后来民间以词句吉祥话创作出固定制式的花样子,以蝙蝠或佛手谐“多福”,以桃寓“多寿”,以石榴隐“多子”之意。又添九柄如意,代九种祯祥之征。
怀梁顺着我的目光,将视线落在那些帘子上,又慢慢收回,觊觎了少瞬我的脸色,方问道:“万岁觉得帘子不合意?”
我蓦然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道:“并不是。云修道长准备为房选药浴,内臣入内侍奉罢。”
他面色稍安,向我微微躬身,道:“是。”
然而他却并未立刻入殿中去,反而问我道:“殿下药浴,万岁为什么要避开呢?”
我微窘,低声道:“房选终究是男子……朕在旁,唯恐他尴尬。”
怀梁向前一步,低声劝道:“臣私以为,万岁与殿下本是夫妻,殿下药浴时万岁在场并无不妥。况万岁本在房中,及浴而避出,本不妥当。药浴为一种治疗手段,并不需要病人坦诚入浴,万岁大可庄重待之。”
复思量,才向怀梁道:“内臣所谏甚是,是朕疏忽了。”
怀梁神色未变,只是向我恭敬地复道了礼。接着,我们一起复入殿中去。房选药浴的场所置于西配殿,我与怀梁入内时,房选正自己抬手解开中单侧带。我的贸然进入,让他手下一停。他眼中略有困惑,我亦是。
反是陆云修将一件薄如蝉翼的长衫抛给房选,复抬眸看了我一眼,道:“万岁来了?来了就莫再出去,省的散了热力。”
我点点头,不知何时,身边怀梁亦除了腰带外袍,只着下衬贴里。他向房选道:“臣服侍殿下更衣。”
房选的目光在我脸上一停,方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