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选的声音虽然轻浅而疏淡,却已能听出几分中气,不像先时气若游丝。
我笑笑,反而抚了抚他的手指。因地龙和暖,他身上穿的并不多,只一件略厚白色丝麻质地中单,回肘而不过腕,露出清白而略显突兀的腕骨。皓腕霜雪,我不禁以指腹微微摩挲着,他微微一颤,却并未拒绝。
沉吟再三,方道:“既然这样……有件事,你给我拿主意吧。你且猜猜是何事。”
陆云修已与我说明,房选的病情纵有先天不足的体寒,亦是后天操劳伤身用心太过的缘故。我便作定主意,他养病期间万万不让他知道一点政事。他居于养心殿卧病,里外都是我的人。我当然知道他与外间消息沟通甚为困难。但为了让他不产生思虑,也唯有如此。这连月以来及至现在,他身体略好一些,我也无意让他立刻理政,至于原因,我先前已说过太多次。然而我却并未顾忌他的感受。朝中他的支系是他长久经营方初有起色,不应因他的病情而被一应斩断。
听到我的问题,房选并未沉吟,即答道:“眼下应有几件事忧心。一是徐澄的封赏,二是云修道长的安置,三是春闱主试的人选……余下的我却猜不到,不知何事可允我略陈意见?”
我讶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原来我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你还能猜到这样多。你这样的心思,怎么会不生病呢?不过,既然知道了,你必然也都思虑过了罢?你且与我说说春闱主试人选的事即可。”
房选一顿,方问道:“不知你心中属意谁?”
我轻轻一叹,道:“这本来是礼部与吏部的事,但现在两部主事的人资历都太浅,如宋琦、钱希文等人。你也不在……大抵只郑澜堪用罢。”
郑澜是现任吏部侍郎,原先房选得力的助手。他的官职亦是房选所举荐,将他从年老与弃用官员的养老之地——南京六部召还京师。他本人精通吏治,然而直言自命,在南京数年之后却有所收敛。他回到京师之后只专心治理吏部之事,让房选无后顾之忧。他的事情办得好,却没有一折弹劾、谏言。至于他们为何能够成为一系,朝中的传言是因为天王与郑澜均爱画嗜酒。
但是房选却轻轻摆首:“郑澜资历不够。”
我想了一瞬,道:“这也不难。如今内阁只有三个人,他的资历入阁却是足够了,让他做阁臣,再主持春闱,便没有不妥了吧?”
房选一愣,更加摇头:“外人眼里,郑澜自和我是一党。先前你为我罢朝,谏台恐怕早有论列。如今你若如此拔高郑澜,并不妥当。再者,春闱是为国家选择人才,必须慎重待之。我看还是钱先生更适合担当此事。”
其实,早在靖宁年间还是父亲主政时,钱先生就已主持春闱多年。他门生广布,朝中许多年轻官员都出自他的门下,其中就包括了如今年轻文臣领袖宋顾庭。但今年钱先生升任首辅,不适合再继续主持春闱事宜,因此我才为此事头痛不已。
“我原来也作此想,可是钱先生如今是首辅,国朝并无首辅主持春闱的先例。”
房选一笑:“此事也好办。原来国朝有三省,先帝裁撤三省以六部分理朝政,才有了内阁。可见规矩是人定的,先例也是人开的。但此事也是一个契机,若昭和有意新选大臣入阁,不失为一个时机。”
我眼神一亮。半为房选的意见,半为他处世的方略。清流与勋贵之间的平衡,不止于在翰林院国子监的年轻士子之中,或是那些如今尚举足无重的不执笏[1]的官员们。所以房选一系的官员中有人入阁也是必然的,而以郑澜的资历此人非他莫属。然而我方才提出让郑澜入阁并主持春闱,房选并未有喜色。后他主动提出令郑澜入阁,是我让他走一步,他只迈半步的自觉。另外,春闱一事复杂,郑澜虽然资历及格,却并未如我的老师钱之孝那般根系广布,如果让他主持,未必不会招致祸患。房选拒绝,也是趋利避害的做法。
我抚掌而笑,道:“如此甚好。郑澜是庶吉士出身,又在刑部、南京吏部供职,这一年回京的差事办得亦是不错。让他入阁不难。我明日便下旨令钱先生主持春闱事宜,因其内阁首辅之身份,况内阁本缺员而繁劳,宜由吏部公推大臣入阁。如今郑澜是吏部侍郎,资格也是满足的[2],再放出些许风声,吏部那里断断不会出什么岔子了。”
我话方完,插屏外立着的清莲便低低道:“万岁、殿下,云修道长、吴先生、司药内人到。”
闻言,房选略一蹙眉,道:“他们可一起来了。”
我笑笑:“这有什么不好。他们都是能够使你早日康复的人呀。云修道长为你准备药浴,祛除你体内寒气;司药内人服侍你饮汤药,温补身体;内臣则会带来一件你喜欢的物件,你看了必定身心舒畅。如此,药浴难熬,汤药苦口,内臣打眼,都不是什么大事了罢?”
房选听了,突然笑起来,又难忍一般向我道:“前面说的还有理。吴先生哪里打眼?”
我一面示意清莲请他们进来,一面向房选道:“药浴祛寒令你失了饮酒的借口,汤药温补则短了你……恩……”我一顿,并未说下去,因他用力在我食指关节上捏了捏,也不知正中了哪里,便有那么一瞬酥了脊背,不能言语。
我抽出手指,继而道:“只有内臣,万万挑不出错处,还不打眼么?”
话音方落,我顺着房选的目光回首一顾。只见他三人依次站立在缂丝插屏边上,云修换了一身窄袖曳撒,美貌的脸上带着颇为古怪的笑容。司药捧着药盏,低眉顺首地立在那儿。怀梁抱着那天青汝窑花口瓶,瓶中插着一直一横两柄梅枝,艳艳梅蕊脉脉含香,而梅花之后那张清俊的脸上,讶然神色尚来不及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