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步子虽轻,却与怀梁不断说话,因此陆云修早已看到我们。他并未同话本上那些吹箫玉人一般,见人而不止。而是放下笛,抱笛远远地向我躬身致礼。
足下生微风,略快了几步。趋前道:“平身,平身。”
陆云修自免礼,尔后抬起脸来。他立在雪色红梅的背景里,蔼蔼青袍临风,人美如画。我问他道:“道长方才吹奏的,是何曲?”
方才我远远闻知一曲,低沉处婉媚悠扬,高扬处升亢华丽,于梅园中飘散的曲音织起连绵不断的冬日美情,辅之美景,令人莞尔心醉。云修嘴角一扬,道:“是贫道自制的一首曲子,并无名字。不如便请万岁赐名。”
闻言便是一笑。我微微一侧身,身后但见红梅遍园。我便默默道:“梅花……红梅……不好不好,这首曲子更像桃花才是。不如便叫……人面桃花!”
我说到“人面桃花”时,不自觉地扬起了声音,又对若有所思的怀梁道:“内臣,你说这个名字好不好?”
怀梁向我弯起唇角笑了笑,道:“万岁说的,臣自然以为好。不过,此曲是云修道长所作,还需问道长的意思方是。”
云修轻轻皱了皱眉,却微笑起来,他笑时脸颊上有两个小小的酒窝,眉眼轻皱如荡春水。仿佛正强自忍住自己的笑意。他想了片刻,终究还是说:“贫道亦觉此名极妙。只是因由此名想起前人词句,终归略觉不祥。”
“人面桃花”出自唐时崔护之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后来,人们多以“人面桃花”之典指代男子对女子的忆慕之情。
才情若柳永,亦曾填过这样一阕词:人面桃花,未知何处,但掩朱扉悄悄。
只是,但凡言及人面桃花,多存人去楼空之叹。虽不尽美好,回忆饱满鲜甜,而现实却已然别尽冷香散。
“道长此曲心境,难道并非是思慕么?”我淡淡笑着,问云修道。
云修收起笛子,步下台阶,怀梁亦下台阶,尔后才伸手扶助我。只听云修道:“万岁****,贫道曲中确有思念之人。然而人面桃花之离殇,却并非贫道所想往的。大概是未经风雨所致,也不曾叹息去年,只是希望现时与将来,贫道心中的那个人能永远鲜艳。”
云修方说这二三句话时,我心思已然百转千回。他有思慕之人……我不禁望向他美若莲花的面孔,心想他这样的人物,他喜爱的女子该是何等鲜艳,才能立于他身畔而不至于失色。
“积石如玉,累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曾很喜欢这两句乐府,向来认为前两句用以形容房选最为妥帖,但若说后两句,在我见过的男子中,却只有陆云修可以当之。陆云修之貌美若莲花,便是为并不爱慕她的女子所见,如我,亦难止心旌摇曳。更何况这般女子本是少之又少。
我不禁道:“崔郎的悲伤或许只是一时的,此中故事后人并不能知。但你若实在不喜此名,也便算了……”
闻言,云修微微摇头,道:“平道绝无此意。谢万岁赐名。”
他淡然回眸,对我微微一笑。仿佛这满园红梅的艳色在这一刻褪尽。微微怔忡间,他青色的道衣已隐入梅林深处。
我与怀梁回到养心殿时,天色尚早,我对怀梁道:“这插花的事情交给你。”
他自然领命,抱着瓶子只问我道:“万岁要插几瓶?”
“一是艳,多了便俗了。你只插一瓶罢,剩下的花枝也莫要辜负,你且分送几支给尹宫正、韦尚宫,余下的你与怀恩分了便罢。”
闻言,怀梁眉眼都染上了微微的喜色,道:“谢万岁赏。”
然后才抱着瓶子走了。
我踏入西梢殿时,便觉得不同寻常。因房选喜静,他养病时房里本没几个人。然而自正殿而内,燕居的西次间门边都杵着垂手而立的蓝衣内使。西次间而内,当地放着一个紫檀边牙雕三阳开泰大插屏,身着深绿宫装的清荷立在插屏边上,见我而俯身致礼,尔后俯在我耳边轻轻一语。我眉心一蹙,继而颔首,方绕过插屏步入西梢殿。
插屏后设有炕榻书案,陈设清贵端丽,中垂着两道帘幕,是寻常燕居之所。帘幕再内又是一道黄花梨米金素面缂丝插屏,这道插屏之后是个暖阁,是房选寻常卧病居所。
然而我绕过这道缂丝插屏,只听闻一声瓷器相撞的仓促响声。
只见房选正靠在床头,他脸上虽有浅浅的病容,却不能掩去丝毫淡然与优雅的气质。他手边摆着一架文竹炕几,炕几上银雕莲花香炉正袅袅生烟,房中弥漫着花浸沉香的馥郁气息。香炉边则是一杯水,瓷器的边缘有饮用后残余的水迹,水中沉着淡黄透明的鲜蜜。
而他床榻的对面,小巧的黄花梨展腿卷草方桌边,正坐着容色殊艳的张司饰,她正在蒸茶。方才因为我进来的惊扰,她碰到了茶具。
而怀恩、清莲则小心翼翼地陪侍在一边。
我淡淡地扫了一眼张司饰,向她道:“司饰内人先下去。”
张司饰方才甚至忘了向我行礼,此时才不迭站起来,福了福身,飞快地走了出去。我略一蹙眉,但下一瞬即恢复了寻常面色。
我坐在房选床边,轻轻向他道:“始政,今日感觉大好了?”
房选轻轻颔首,眉目间坦荡无比。我等了一瞬,他还是向我道:“方才张司饰来做引导术,我还是习惯徐典饰的手艺,所以并未让她服侍。只是清莲问我是否要现在便蒸苦丁,还是待吴先生回来再蒸,张氏言她惯熟此事,我不忍拂她颜面,才让她蒸茶。”
我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做言语。出手拿起他炕几边已经饮过的****,换了另一边,轻轻啜饮了一小口。便笑了一声:“这似乎不是荷花密。”
房选长眉微蹙,眼中水雾弥散,似有不信之意。怪道:“我方才饮过,与往日是一样的。莫不是放久了的缘故罢。”
我轻轻搁下杯子,望着他为水丰润过的唇,若有所思地问道:“当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