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木樨花的香味渐渐冷然,终究趋于平静。
我带着释然与疑窦回到养心殿。
见到我的保姆韦尚宫时,清莲与清荷手中都执着新折的晚桂,香气断断续续萦绕着我们。韦尚宫依旧身服青袄黑裙,不饰珠翠。她为我解下斗篷,道:“万岁身上热,是走路回来的?”
我微微颔首,继而唇角一扬:“朕许久不去木樨花林,阿姆猜朕见到了谁?”
韦尚宫微愣,手上一停,继而才笑,口中道:“妾听说司礼监掌印李先生常常在那里,万岁莫不是碰上李先生了吧?”
我神色微眯,却并未错过韦尚宫短暂而不寻常的失神。
“正是。朕方才与李先生在木樨花林偶遇,同忆起母后之事,平添了许多的感慨。方回时,才不愿意坐轿而走走散心的。”
韦尚宫轻轻取下我的斗篷,将斗篷反合住。绣花缎子朝里,露出内里大红的绉纱,继而同着交给一旁的司衣内人。只听她道:“无量寿佛。妾每每感念起贞顺皇后恩德,也常常几欲泪落。幸而见此时万岁在,才觉得十分地欣慰。”
闻言,我不禁问道:“阿姆。母后驾崩时朕尚年幼,如今只依稀地记得母后音容了。今日听李先生言及,说朕与母后真的相像吗?”
“万岁与先皇后是亲生母女,当然相像。”韦尚宫温和地笑着。
我蓦然沉思。此时殿门外呈灰暗的颜色,天空乌蒙蒙的,一行晚雁高高地南归去。我心中疑虑未消,但却知言止于此。
待韦尚宫等人侍奉我宽坐,我即正色道:“传朕口谕:御用监少监吴怀梁,奉朕勤谨,着晋为御用监掌印太监。”
韦尚宫垂首听旨,继而转出帘栊。
不一会儿,她们便请了怀梁来我面前领旨谢恩。
怀梁入内之时,我正往香炉中添香。用的是他们细致精巧的手法,疏疏地在香灰上点上数个小孔,用一柄镂花银勺向炉中添加香料。
而司饰司的卫典饰正恭谨立在我身后,手持篦子、月梳,以木樨沈香膏子为我大面积地通发。空气中弥散着木樨花况味持久的香。
入殿后的怀梁身上带进了外间的寒意。他身着少监内使所服用的圆领袍,俯身下拜,对我行了大礼。我微微一抬手,道:“平身。”
怀梁却并不起来,他俯在地上道:“臣惊闻上意,希望万岁能收回成命。”
我惊讶。
他的脊背略微佝屈着,手臂向前平推,掌心覆背贴着地毯上宝相花。伴随着他的话语,他的脊背与肩微微地抖动着。
“内臣是不满意朕的任命吗?”我微笑着,问道。
“臣不敢。只是臣并无功,且无才无德,不堪受此大任。”怀梁伏在地上答道。
“内臣不用挂心李先生,这个任命正是他所提出的。你也不用挂念厂臣,他领着东厂的事,你早已去他甚远。”我微微笑着,命左右扶起他。
怀梁正视我的眼神微愣,显然不可置信地承认了一个事实,此事不光得到了他的师傅李延吉的首肯,更是李延吉本人所提出的。其实,自我登基之后命怀梁为御用监少监开始,李延吉已经鲜少插手御用监之事。怀梁早已是实际上的一监之长,内使二十四衙门御用监掌印之职非他莫属。但他若以不足三十岁的年纪擢升太监之职,况且他样貌又是少有的周正——在我见过所有的年轻男子中,仅次于房选、陆云修。晋升对他来说不可避免地伴随阴暗的揣测与攻击。
但是,我从来不以这些为意。我久居上位,自然有保护身边每一个人的信心。我以为怀梁是我的内臣,宠幸于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晋升也是。这和年龄、相貌都没有关系。但是,在我原来的计划里,怀梁的晋升可能还会更晚一些,但由于此次我派遣他去往江南,需要用他更高的官职来昭示皇帝对房氏的重视。
但是,这一条理由我本不愿意对怀梁说。他的行事与品性均与掌印匹配,晋升完全是他自己所得。但我还是这样说:“内臣。你总是知道为什么朕选在此刻晋升你。”
良久,他方拱手向我更深地揖下身。
“臣明白。”
最后,怀梁躬身却行,退出宫室。
待到我确认怀梁完全退出我的视线之外,我才问仍然在为我梳头的卫典饰道:“内人有时是否会觉得朕无情?”
卫典饰手下并未有丝毫的停顿,她语意迟缓,斟酌再三,终于温和地道出:“万岁,人此生终会有些梦寐以求,却注定求之不得之物。妾无状,用天王殿下作比。人道殿下是皎皎天上月、皑皑山巅雪。说句没章法的话,世上多少女子曾肖想过他呢?然而,殿下的无视与默然,便是无情吗?人总有自己的责任与所爱。况且,也并非每一份付出都祈求回报。”
我眉心一动,却从未想过原来卫典饰是这样通透的女子。但一细想,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她的专注与认真,本与怀梁如出一辙。他们对待手上事务勤恳而沉心的意态,都是走遍宫闱而寻不出第二名的。但凡这样的人,大抵都是心意相通的罢。
而听过卫典饰一番话,我却并未释然。
一直以来,我都清楚怀梁对我的情谊。怀恩对我是恭敬,而怀梁确是彻底的爱护。他是陪伴我长大的内使,并且全心全意地侍奉我,不计得失。时至今日,心中仍然保留着当初的纯澈。他不计较官位的高低,不计较别人的冷言冷语,甚至不计较我对他付出。我的一句肯定,往往能让他高兴上半天。我更一直以来都深明一事:只要是对我有利之事,怀梁都不会拒绝。无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所以我一再地得寸进尺,甚至有意无意的利用。
听卫典饰将篦刀轻轻放在盒中的声响。继而,她莲步至我身前,对我行大礼。道:“妾有一个小小的心愿。”
我微愣,继而道:“你且说来。”
“吴先生是内心真诚而热忱地对待万岁,但有时终少圆滑世故的洗练。日后,妾望万岁能够尽量保全他的平安。”
我终于慨然一叹。
“朕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