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位二十六年,从未有过一位妃嫔。
后来我常常想,无怪乎母亲喜欢桂花。其实她的生命本就如桂花一样散发着香气,悠远而亮烈,重重叠叠似乎无穷无尽。亘古天香。
父亲卧病后,每逢花开时节,我总是在晨露熹微的清晨,徒步至此折一支银桂,交给插花的司苑司内人。父亲的病榻旁,遂添一份近似母亲的芳香。
我曾于此数次偶遇与我做着相同事的李延吉,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与怀梁的师傅。他服侍父亲二十余年,是外廷内宫最有权势的宦官。我登基前后,即与李延吉数次密谈于御苑木樨花林。
今日我信步至木樨花林,竟又一次与李延吉不期而遇。
清冷的暮色中,清瘦而脊背微微佝偻的中年人,穿着石青色云纹不断头曳撒,灰白的发上戴着白玉冠,额覆网巾。衬着半开半合的晚桂,李延吉的身影显得苍茫而萧索。
我踩着枯枝的声音惊动了他。他慢慢转过身来,我发现他又苍老了许多。他定睛看了我许久,我几乎以为他愣住了,他才似看清我一般,对我缓缓弯下腰。
我身上笼着一个墨色暗花遍地芍药斗篷,走在桂花深处,连自己也觉察到一丝清冷。
待我走近了,才听李延吉一如往日的声音道:“万岁圣安。”
我笑笑:“李先生免礼。”
记忆中的李延吉总是风度翩翩,哪怕在我登基前与他的密谈时,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他权位的绯色蟒袍,乌纱玉带,儒雅而谦和的神色中埋着深深的精明与谋算。然而不过数月不见,他竟已露出苍老而颓唐的神态来。
“万岁恕罪,臣已许久不至养心殿道安。这几日,万岁身上可好?”李延吉的笑容亲和而浅,如同我幼年时代乾清宫中他小心翼翼应付我一般。
我随手折下一枝半开的桂花,放在脸庞边轻轻嗅着。
回眸看略有失神的李延吉,笑道:“朕一切都好。李先生呢?”
他看了我手中的桂枝许久,终于怆然回神,“臣……一切都好。”
我也遂似释然,“方才朕从李先生眼中似乎看到了某个故人。”
李延吉抬起头,他的目光中有淡淡的追怀:“方才薄暮雾霭之中,万岁扶枝而来,神态体貌一如当年贞顺皇后。臣方微微愣神。”
我讶然,虽常有人说我形似父亲而神似母亲。但用“一如”之词,却还是令我颇感惊讶。不禁道:“朕与母后,很像吗?”
只听李延吉轻叹:“太像……太像……”
我默然半晌,终于有了些许思路。李延吉比我母亲小四岁,初时是在坤宁宫中服侍作为皇后的母亲的。后来,母亲见他文辞甚佳,便将他推荐给父亲。父亲令其掌奏折文书之事,后循至司礼监掌印,成为帝国最具权势的宦官。
“李先生与朕之母后,渊源颇深罢?”我不确定地问道。
李延吉嘴角微扬:“贞顺皇后于臣,有知遇之恩。”
我这才微微颔首。
他问我道:“万岁信步至此,是有何不顺心之事吗?”
李延吉服侍皇室多年,知道我的小习惯也并不奇怪。因此,我向他微微一笑道:“并非如此,朕只为偶遇李先生而来。”
“万岁有何事需臣效劳?”李延吉正色问。
我望着他倏尔从游离向聚的眸色,道:“李先生以为怀梁如何?”
“怀梁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他在政事上或许不如怀恩通透,但侍奉万岁却是倾尽全心的。若万岁有何为难的事,大可交给他做。他必然欣喜乐为。”李延吉并未沉吟。
我听罢,便道:“听李先生这么说,内臣似乎是个傻的。”
李延吉眼中出现了一霎的微讶,却在下一秒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似乎是笑了笑,继而道:“怎么会?……怎么会是傻……不过比旁人执着些罢了。”
我不知如何接话,遂道:“朕方才还让他捉刀填词,寄给天王。他的词写得确实好。”
李延吉问道:“何词?”
我笑笑:“唱和之作罢了。”眼中却未放过李延吉眼底的一抹痛色。
“臣知道万岁今日至此所谓何事了。”李延吉微微一笑,笑容中似乎带着某些解脱的快意与舒适。
我却一愣。
只听李延吉继而道:“万岁定是将去江南请回天王之事交给了怀梁罢?怀梁这几年虽是万岁身边之人,但却只有少监的名位。臣不视事已久,却兼占着御用监掌印之职这许多年。也是该时候让位给少年人了。万岁无需有任何顾虑,臣愿意让贤。”
我原不知这番话如何说,却被李延吉一气道出,不由面色微窘。继而道:“朕……朕不会亏待先生的,那都知监掌印之职,朕会补给李先生。”
李延吉闻言却只是一笑,继而摆摆手:“臣如今哪里还在乎这些。若非怀恩尚年少,以及司礼监之于万岁的重要,司礼监掌印一职臣也不愿意久居。如今万岁已经登基,天王少年英才,也是臣一辈老人安退的时候了。臣只是希望往后这一二十年时日,能奉万岁恩至泰陵,常伴先皇、贞顺皇后,洒扫祭奠,了此残生,也足意了。”
我大惊,不由细细辨别起李延吉这番话的真假。但从向往的经验来看,他是很少会欺骗于我的。他待我从来是全心全意、忠心耿耿。
不知何时,我肩头已落了许多的银桂。在我微讶的目光中,李延吉从怀中取出一方丝绢,拂拭去银桂细弱而弥久的娇躯,将之包裹入丝绢中。他又将丝绢重新折叠好,掩入袖中。
“时至今日,臣生死无憾。只望万岁能抵承先皇、贞顺皇后遗志,光我大乾。如今的万岁做的这样好,臣一介卑微之躯,也感到十分欣慰,便再无什么顾虑。臣仰承天家恩惠,虽然身躯微贱,却享尽许多人终生不可及的富贵荣华。但是伴随着富贵与荣华的,却往往是权谋与计算。臣已经老了,也感到疲惫了,日后是年轻人的天下。臣只希望能如落桂一般安静地沉入泥土中,缓缓耗尽最后一缕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