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又怒又笑,心想到底老狐狸,两头不开罪。
于是,我静默片刻才道:“如果要劝降,谁去为好呢?”
我身边的房选向前一步,转而向我道:“万岁。”
我挑眉笑笑:“房卿不说话,朕倒想不到,房卿愿去,当然是最好的。”
房选容色平静,淡淡道:“若万岁有旨意,选虽不才,定立刻动身往南京,为万岁分忧。只是方才选听宋先生与于先生一席话,颇有所得。宋先生谈当日郑之故事,劝万岁勿放任亲族误国至深。于先生一心为万岁,恐伤万岁声名。然选却以为,若无郑伯之放任自由,共叔段何以为谋逆之事?兄弟二人因母后之爱偏颇而生罅隙,郑伯衔恨共叔段故而任其多行不义。至后弑弟,方师出有名。而今陛下若劝降惠王,外间难免诸多揣测,何况惠王心不死,必起事,难道江南之地经得起七擒七纵吗?届时才是真正的刀剑无眼,才是真正的伤万岁声名。若有人比郑国故事,难免以为万岁故意放纵惠王,才是真正的陷万岁于不义。”
我几乎要为房选拍掌叫好。但终于只是对房选一笑。
其实房选与我想的一样。我本无劝降之心。我心中大局已定,听臣工意见,裨补阙漏而已。
他继续道:“至于梁国公所言中策……”他要说,我的手却往下一按。
接下来这些话,他不能说了,若说就是彻底地驳了梁国公的面子。梁国公是大将,他是从军事上来考虑全局,以期用最小的损失获得最大的战果。但是我不同,房选也不同,房选站在我的角度来看,就会知道放任惠王,会让天下人怎么看待朝廷,怎么看待皇帝。
但是,徐忠有一点是对的,攻城确实是最下策。金陵不是一般的城池,而是帝国的南京,宫殿宗庙,世家豪族,皆是易碎的瓷器,偏偏装点着国家的脸面,一点也碰不得。
就连房选的家族,第一流清贵的世家房氏,也是在金陵聚族而居。还有许多这样的世家,在惠王占领金陵之后闭门不出,既不抵抗,也不合作。惠王不会去碰他们,若贸然攻城伤到了这些人,却结下了结结实实的梁子。
我的指甲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敲了两下。诸大臣皆静默,我才发现自己仍然沉在自己的思绪中。回神,一笑:“天下大事,乾生未济,生生不息。哪里有什么定策。若是劝降,惠王不降,奈何?若是待出,惠王不出,奈何?若是攻城,惠王坚守,贻害百姓,又奈何?”
顿了顿,我又道:“如今卫恒是已围南京,只是这下一步怎么走,却让朕为难了。”
我此言一出,诸大臣面面相觑,因为此事战报上并没有。金陵到京城的战报八百里加急,也要两日才能相递。我自然也不是因为得到了消息。因为早在一月之前,我就给了在徐州练兵的卫恒是一道密旨。若惠王起事,即伺机谋动。若其愚蠢,北上直取南京,那么便围于南京。若其尚存几分聪明,绕开南京与徐州,江北都司沿长江布防,铜墙铁壁,只待卫家军绞杀乱军于江左。
惠王一旦叛乱,最好的做法,就是就地解决。他走过的地方越多,对我就越不利。
但是待到惠王真正被愚蠢地围于南京之后,却令我感到棘手。他似乎在南京占地为王,谋定不动。这是最坏的结果。本来我以为惠王志在天下,即便占领南京也只是一时的事,必将出而谋京城,他出时便是卫家军用武之时。但是他却闭城不出,这招太高妙。
指甲又敲了两下。我道:“诸位先生的意思,朕都知道了,先请回罢。”
复又道:“首辅先生、梁国公、天王留下。”
众人才退了出去,我几乎看到了那些忠臣们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待勤肃殿中只有四人,我才道:“惠王不安于阖闾城,必北上取金陵以正其名。因此,朕一月之前便给了卫恒是一道密旨,令其伺机而动。至于那个裴舒,他还有用,其家人不能杀。至于破城……自然用不上神机营的威武将军……始政,若朕要你此时去南京,劝开金陵城门,你有几成把握?”
房选几乎不假思索:“九成。”我倒是一点不惊讶他的自信,甚至原来以为他会说十成的。房选与金陵渊源之深,恐怕连我也难测。换言之,若今日据金陵造反的是房选,我恐怕也无心情安于养心殿与群臣对策。
我笑笑,“可是朕不会让你去。”
房选脸上神色不变,只道:“是。”
然后我问梁国公:“徐澄在辽东,可有什么脱不开身的?”我记得徐澄的一个妾室前不久为他生了他的第二个儿子。
徐忠原来略有些灰败的神色一亮:“万岁若有旨意,犬子定当万死不辞。”
我取出一枚牙章:“那就让徐澄回来,取道京城,领兵十万去江南平叛。旁的事朕不论,金陵城不可毁,世家不可动,惠王不可活。”
说罢便让钱之孝拟旨。徐忠却道:“万岁,小儿向来未做过统帅,经验上恐怕不足。臣自请领兵前往江南平叛,望万岁恩准!”
我笑笑,“杀鸡焉用牛刀。这正是清定挣功名的时候。若国公不放心,提点上几句也就是了。”
想了想,终于还是说破:“南京虽城墙坚固,却还是有门的。这最关键的,是庖丁解牛的事。清定喜下棋博弈,更喜欢斗智,与惠王过招,清定万万不会无所得的。”
回到正殿,房选径自入东暖阁为我画那一幅墨荷。
他虽然神色泰然,我还是忍不住对他说:“这次金陵的事,你不适合参与其中。”
他搁下笔,温和一笑道:“我知道。”
我应了一声,心想他知道便好。便绕到他身边,去看那幅未画完的墨荷。
然而却听身畔房选道:“我虽喜观战,对屠杀却毫无兴趣。”
我的手指在画案上“哒哒”地敲了两声。忽然觉得房选有几分特别的可爱了。
笑道:“始政,我只怕你将来莫要嫌恶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