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眼睛里,却有一丝别样的情绪在微微涌动。我看到了。
有些话,我本来是绝不愿意说的。
但也许我不说,房选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当年并非以身份与才学尚宁国公主,从而得到尊位和权柄。而是那位尊贵的公主,用自己便利的身份,像无数春闺少女一样,遵从了自己心底的愿望。
而选择他。
早在我豆蔻年华时,便常常听人道“北澄南选”。北澄,指的是我的同学、梁国公世子徐澄。他生的好相貌,写一手好字,长于下棋对弈,向来是京城名流追捧的对象,即便后来弃文学武,也从未有人笑他武夫鲁莽,甚至许多人赞许。
而南选,就是指房选。他虽年轻徐澄数岁,却在十五六岁时便名满天下。
曾几何时,我也与帝国无数少女一般,见过他的诗,见过他的画,听过别人如睹神人一般描述过他的琴艺。我也曾倾慕于他,虽然不是彻底的。这一切,早在靖宁二十四年春日那个杏花微雨的午后之前。
但作为公主和帝国未来的主人,却是那日亲眼见到那个白衣胜雪、临溪抚琴,而眸光之中却坚定隐忍的少年,才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再看房选时,他的淡漠已现出微微松动。冰莹晶透的脸颊上随着舅母的说笑慢慢泛起一点人间的温暖与生气。
宫中赐宴,是一件礼节繁琐之事。本来君王平日用膳便有大套的规矩,我登基之后废而不用。因而赐宴于亲戚这样的场合,规矩于礼节也就不那么细究。
晌午宴始,宾客坐定。养心殿正堂内充盈着鲜花与瓜果的自然香气。
尚食局的内使鱼贯而入。所有御膳菜肴都覆以黄绢,撑一把曲柄小伞,伞周缀着十个铜铃,由尚食局内侍顶在头上奉入殿中。虽然我自己平日用膳不过八个菜,但赐宴时,还是保持着皇室家宴一贯的传统与奢华。
我不喜燔炙厚胜的宫廷菜肴,房选则不喜吃肉。因此,我们吃的都很少。
宴会上,我与房选尚可言笑晏晏,双双谢过舅母“鸾俦祥和”的祝福。而宴席散去,只有我们两人相对时,却仍不免相对无语。
我与房选并肩站在养心殿檐下,良久都没有动作。两旁内使、内人,也无一人进言,因为他们都被这诡异的气氛魇住了。
直到韦尚宫闻讯而至。她碎步至我们身边,微微躬身道:“万岁、殿下,这是怎么了?直剌剌地站在日头下。不若到后殿坐坐,消消暑罢?”
闻言,房选微微颔首,温言对韦尚宫道:“甚好,谢过阿姆。”韦尚宫顿时眉开眼笑,又向我道:“万岁,后殿备下了您最爱的酸梅汤呢。”
我回过神,也应了韦尚宫。转而看房选时,他目光在我眼中一带而过,也无风月也无情。只抬起手,向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心中微微一叹,提步走到房选之前。我们确实需要好好谈一谈,今日一起吃了饭,倒是好谈的。
养心殿后殿正堂,冰盆香炉均已设毕。
近侍们端来银盆与丝巾,为我们净手。既毕,悄然却行尽退。
我与房选虽然一日数见,但如此两相对坐之时,这半月来还是首次。
炕桌上摆着饮用酸梅汤的器皿。房选手执一柄青花瓷执壶,酸梅汤是冰镇的,壶身氤氲着水汽,山茶与牡丹均笼着薄雾而显得朦胧静美。他为我满了一小碗酸梅汤,将小碗与执壶置开一段距离,使它慢慢恢复常温。
接着,房选素手冲泡枸杞。虽不是名贵的茶叶,房选手中制器纳茶,洗茶冲点却均不马虎。直至将枸杞冲开,用一柄青花瓷柄银勺取枸杞三四枚,置入小碗酸梅汤中,用茶夹将盛酸梅汤的小碗移至我面前。
我垂眸盯着眼前的小碗,却并不动手。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房选如碎玉一般的声音:“昭和。”
轻轻一叹,终不能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