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选阖上那张纸条,眉目慢慢舒展开来,他此刻脸上的凉薄气息将我们隔得很远。然而他眼中的思虑,却愈加深沉:“惠王所谋大,必不在这一时,此事可以从长计议。”
房选见我眉心紧蹙,继而道:“不过也无需万分忧心。惠王所谋虽大,但不过蚍蜉而已。江南之局已妙布数十年,我年少时于金陵便颇为喜爱先帝所布之局。若惠王起于阖闾,上攻金陵,即便打劫杀没,也有两空可以净活。”房选用对弈术语形容江南之局,的确十分贴切。我早知他心在庙堂之上,即便少年时风流快意也不会忽略自己身边的布局。
我问道:“你既然也知道江南之局,我想知道你的看法。”说罢,我动了动手边的花瓶儿,正堂宝座后的泼墨山水图款款打开,一幅山河图慢慢显现开来。
房选慢慢走到宝座之旁,距山河图咫尺而已。
他继而道:“靖宁十六年,先帝换防浙江都司,其制员虽不过七万人,却都是蒙古战场上归来的旧兵旧将。虽然名义上是令其归田休养,但我过去曾与友人造访杭州卫,其军阵严肃,一如漠北。这便是一空。靖宁二十五年,公主府臣卫恒是奉诏练兵于徐州。卫恒是起于西征,惯攻城略地之事。擅奇袭谋动,曾于西征中连拔六城,锐不可当,号称不败将军。卫家军近况我虽不知,恐怕也已有小成了罢?这便是第二空。惠王府于苏州,徐、杭成南北夹攻之势,若动而北上取金陵……”他顿了顿,指在徐州:“江南之局的生门便在这里。卫恒是是一枚活子,昭和,对否?”
房选转过身望着我,从明窗透入的光线将他的脸照的极亮。他脸上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
天上月影入太液池,带了几分人间的生色。
我只得轻轻一叹:“你是对的。江南是铜墙铁壁,若惠王起事,必困于金陵。但是……始政,我担忧的是,经此一事,两江锦衣卫皆不可用。”
闻言,房选愣住。
惠王得佛牙舍利,无孔不入的锦衣卫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但从江南发来的所有密报上,对此事均是不提只字。我丝毫不怀疑锦衣卫的能力,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两江锦衣卫已被策反。
而见我眉心紧蹙,房选即道:“如此,还是我往江南走一趟。”
“不可。”我声音上扬,连自己也察觉不妥,继而道:“你是金陵王,更是我的夫君。无论是朝堂上还是江南,许多人看着你。若你突然离京,内外定然颇多揣测,而生不稳。继而惠王若突然起事,也会打乱我的布局。”我仍然蹙眉。
房选突然捧起了我的手,我一惊,却没有抽回手。我手心微热,而房选的手却是清凉的,我心绪渐渐安宁。但他不语,我知道他在回避什么。我们之间虽然较往常亲近,他也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但有关锦衣卫的任何事,他说一个字都是不妥的。锦衣卫的密报从来只交给皇帝与储君,锦衣卫统领也只忠诚于皇帝一人。
我稳住了心神,对房选道:“我表兄谢邵琦从江南来,并未察觉有何异动。”
房选略一思索,即道:“惠王必反。”
我一笑,慢慢从他手中抽回了手,望着宝座后的山河图。沉声道:“既然如此,先发制人,后发为人所制。”
“昭和,可否听我一言?”房选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转过身,淡青色道袍的身影几乎融进了透过明窗而来的光线里,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轻轻颔首,只听房选道:“惠王虽然必反,但其心成行尚需时间。此时正值国丧,若贸然动兵,上下心不齐。漠北未定,时有来扰,若起战事于江南,恐腹背受敌。因此,昭和,此时不宜战。”
我一叹,“始政……并非我不用你言。江南之地是我咽喉,父亲与我才布下江南之局,如今惠王必反,自然不容其扼我咽喉;我是武周之后的第一位女皇,京中甫定,但地方多有怀疑与揣测。此时正是立威之时,否则国丧后人心浮动,届时再不能相济;而北方……至于蒙古,西北有延绥、宁夏、甘肃、固原四镇,出河套则宣府、大同、蓟镇、辽东。战争是常态,练兵驻守从无懈怠。虽看似不定,实则处处制死。而川西、南越,此时尚无一战之力,正观望之中。我迫切需要一场战争来威慑天下,并非独在惠王。”
一将终成万骨枯,而皇帝之位的安稳又需要多少头颅与鲜血?
我与父亲一样,尊佛而不信佛。并非我天生喜爱杀戮与热血,而是如今国家动荡已经数百年,本身脆弱的华夏再经不起战乱与铁蹄。若惠王篡位霸天下,川西、南越必反,蒙古骑兵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天下需要和平。而能够带来这种和平的,竟然唯有杀戮与热血。
为万世开太平,从来不是垂拱而治。
“可若为一舍利而发兵,恐怕会令天下惶惶不能安。”房选见不能改变我的想法,只能这样说道。
“我会以舅母重病之信,传惠王世子及世子妃进京,同时为两江都司加配神机营及炮兵辎重,召还两江锦衣卫指挥使。”我飞快地说,这是方才梳妆时我所想到的对策。
房选眼中神色愈加深沉,突然一片平静。这是逼反惠王最速之策,虽然刻意。他问道:“若如此,惠王还是不反呢?”
我阖上双目,脑海中突然出现了我的表姐、惠王世子妃谢妙云未嫁前清丽的容颜。
“那便赐惠王及世子全尸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