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恒笑笑,“不敢。万岁所谓何事,贫僧知道。”道恒顿了顿,手下却不停,添茶,“朝堂上之事颇为复杂,万岁和殿下都是年轻人,当避锋芒才是。”说的是当日道恒请设水陆道场之事,最后此事因清议阻挠而未成。
我闻言只是一笑,抬眸时房选正撞入我眼帘,他此刻眼角边一抹笑意,端丽出尘的脸上更添几分沉着之意。
房选虽也年轻。可是他与我结婚两年,周旋于我与父皇之间,在我面前唯唯诺诺如同奴仆,却可让父皇欣赏信任他依旧。他生活富丽不羁,甚至于在官署饮酒,却能断清一部常务。他年仅过弱冠,却能让老臣捉摸不透,让百官争相赞许。
至于我,虽然驽钝,但从十五岁起监国执政已两年,虽一介女子,却没有将靖宁末年以来朝堂上的平衡打破一点点。
我们虽然年轻,却比许多老年人更懂得忍。
所以我只是对道恒一笑,“锋芒要避,想要做的事也要完成。方丈说是不是呢?”
道恒脸上浮现出一抹淡笑,显得他苍老的面孔平静而慈和。他道:“万岁所言甚是。先帝曾语于贫僧:得,方能无欲;战,尔后和平。”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双手合十,复又对我道,“只是,不论是先帝或是万岁,所愿都是天下太平罢?此宏愿圣人不定能为,万岁却能。只望万岁能永持初心,但莫在此道上失却本心。”
我一愣,方道:“何谓初心?何谓本心?”
道恒双手合十,容色沉静,“万岁的初心是大爱之心。而万岁的本心,贫僧不明,万岁自己也不明罢?”
乌沉的紫光檀香盒上镂着精细的菩提花纹,此时屋内光线昏暗,那线香一脉香烟袅袅而出,红色火星透过菩提花叶明明暗暗,一炷香竟已过半。
我知道恒虽是僧人,却绝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也不会满口佛语偈言让人入坠云里雾里。因而容色一敛,合十道:“望方丈开示。”
道恒一笑,只道:“万般人有万般心,人心静万般不变。”
我沉思片刻,释然而笑:“感恩方丈开示。”
作为帝王,我的道路才刚刚开始。方才道恒说我与房选皆是年轻人,并不是说我们无深算,而是越年轻,需要走的路就越长,心也需要更沉。我的初心便是我的宏愿,为万世开太平。但我的本心,确是我时时刻刻伴随着的心性。帝王之道上,所遇臣工百姓自然有万般心,而我的心,却需要一如既往的静,不论何时。如此,万象不变,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父亲年轻时虽然杀戮重,却在马蹄下救下了当时还是青年的道恒。道恒虽已入空门,却为父亲出谋划策,最终问鼎天下。父亲登基后分封功臣,想予道恒爵位府邸,名姬宝器,道恒一概不受,父亲问道恒何所求,道恒说:“一座寺庙,数位僧人,一些信徒。”
就此,智囊谋士道恒在一片诧异中急流勇退,归于青灯古佛晨钟暮鼓的生活。后来我曾听父亲感慨道恒道:“风华绝代,霸业无双,不抵一缸莲花。”
宏图霸业荡平天下,道恒是运筹帷幄之人。
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于斯人过眼云烟而已。
他并不希求完成扬名天下的伟业、不负平生所学。
他所要的,是天下苍生远离战乱,安定承平重现于华夏。
没有战火,没有惊慌,没有离乱,没有痛苦。
三十二应遍尘刹,百千万劫化阎浮。
这就是道恒的初心,人心静万般不变。
初心不改,他从来是一介僧人。
我与房选走出报恩寺时,手上已多了一盒香。这是道恒给我的。我虽然没有说出真正的来意,道恒却已经知道了。他虽没有明说,但我也知道了他的意思:既然他已有“一座寺庙,数位僧人,一些信徒”,就绝不会再卷入朝堂的尔虞我诈中去。而官场污浊,我手中这一盒妙香,却可激浊扬清,荡涤青云。
那香便是茅山道士陆云修所赠给道恒的,名曰,济藏。
然而天下未平,江山未定。经世济国之才藏之名山。
待来日云开雾散、光辉普照山川之时,便是陆云修现于世间之日。
届时,济藏之香必将传之万里。
我想,父亲有道恒,我会不会有云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