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我与房选从锦衣卫便衣十余骑出皇城,去往报恩寺。
其实报恩寺就在皇城外一坊之地,若乘马一刻即至。只是我心里想,这几日房选身体似乎不是太好,他又是不愿意坐轿的,便让他与我一同坐车。
我们坐一辆素盖车,不用云头,看上去与普通官宦人家的马车并无不同。而这种马车属内造大车,并不像普通马车那样颠簸。我旧时来去泰陵祭拜母亲也常乘此车。
车厢内,房选靠着引枕假寐。他今日穿雪色织金曳撒,头上玉冠束发,戴网巾覆额发。此时他斜躺在坐垫上,若忽略他清隽美好的面容,倒颇有几分纨绔的气质。而我不得已端坐在那里,因为身上织金袄裙一抬手就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然而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青年的额头。我只摸到一截网巾,下面皮肤滑腻冰凉。我抬手间一阵衣物摩擦的响动,房选这才似“醒了”过来。
他清浅的眸子里倒映出我戴着孝髻的脑袋。然后他的眼睛里起了一阵薄雾,然后他轻轻一叹。我如梦初醒般收回手,房选也慢慢坐正了身子。
我轻咳一声,道:“我看你这两日面色都不好,担心你莫不要发热。”
房选笑笑,从手边的小屉里取出一方丝帕,拭了拭额角,道:“臣一向如此,早已习惯。这二十年有余,倒也无什么大病,万岁不必担心。”他手指起落间,我才注意到他拇指上戴着一个翠绿的扳指,氤氲着富贵入世的气泽。
我点点头,想提醒他年轻时尤要注意保养,像他这样这个年纪即有虚汗,并非福事。但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说,因为我今日话已太多。回头再请太医来,好好为他诊断了再行调养便是。我这样想。
想罢,指指他的扳指,他脸上笑涡一浮,褪下扳指双手递给我。我有了玩物,一路安心,也不再与他说话了。
当然过不多久,我撩起车帘,车窗外景色又复熟悉。便知快到报恩寺了。我不忘嘱咐房选道:“你我在外不宜君臣相称。”
房选嘴角泛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臣并不敢直呼圣名。”
我一愣,寻常女子是有名有字的,但我是皇女,父亲很早便给我取名宁棠,人前也唤我“兴庆”,那是我最初的封号。
正沉思间,耳畔突然传来两个温和的字:“昭和。”
我一愣,抬头看房选。他的眉目如此熟悉,而温润的笑容无端让我想起前人的一句诗,“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此诗用来形容房选是显得庸俗了,他值得更好的。但偏偏我在诗词歌赋上词穷,也是无法的事。
思绪渐远,我突然记起自己七八岁的一件事。当时,母亲已开始为我置办嫁妆。那****启一妆奁,里头一色浑圆的浅金色珍珠,皆龙眼大小,共二十八颗。她笑问左右:“万岁让本宫不急着办棠棠的嫁妆,可这样的东西若不收起来,万一他哪日随手赏了人。普天之下哪里再找这么好的给棠棠。”午后的坤宁宫中,宫装丽人笑如银铃,仿佛风也带着甜意。
我还记得自己脆生生的声音:“棠棠不要嫁人,最好的嫁妆配最好的夫君,可是天下除了父亲,还有谁是最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