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奏折是督察院佥御史宋晓庭所上,他弹劾的人,是房选。他说我加恩外戚,宠幸天王,竟至于给以批答之权。还说如今朝堂之上,群臣揣摩天王而动,圣上安享太平而已。
而令我勃然大怒的是,宋晓庭是宋顾庭之兄、我先生钱之孝的门生。我给房选批答之权不过两月间,内阁竟已容他不下至此。况且,我虽给房选尊位与权柄,但实际上监视之权仍在我每日夜间御览的锦衣卫密奏上。若房选确有错处,我定没有不知的道理。
我心里默念,“党争,党争,党争又现端倪。真的是我为政之失吗?”
默然间,我竟已步至西暖阁外,门上挂着新制的湘妃竹帘,面前顿时一凉。
我一醒。
然后我听到几声轻咳。那种被压抑了的咳嗽声。
我身形向前一动,怀恩已打起竹帘。然后我看到了房选。
他一手执笔,一手用丝帕捂口,眉宇深蹙。他一袭石青色道袍,衬得整个人异样苍白。他见我站在暖阁门口,忙置笔离席。我蹙眉,向怀恩道:“传太医。”
房选竟然制止我,“万岁,不必。”他站起来,似与平时无异,向我一笑道:“只是近日衙门里事情忙乱,少休息而已。明日休沐,臣休息一下便好了。”
我不听他说,仍要传太医,他再三坚持,我只得做罢。复道:“今次让我见到,如果下次再这样,就一定要请太医。”
房选笑笑,“臣遵旨。”
我再观他面色,已经如常了,顿时放心不少。想来平时无病之人咳两声,也是有的。况且房选正当盛年,应是无碍的。我想了想,向怀梁道:“你去照看午后的汤盏,并赐给金陵王,与朕同用。”
怀梁领命而去,房选要向我施礼谢恩,我摆手制止了他,“何至于此。”
房选坐在书案后,我端坐于宝座上。一时无话。还是房选先说:“方才万岁进来时,似有不忿之色?不知何事心忧。”
我站起身,微笑道:“不过是外间闲言碎语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
房选闻言容色平宁,也是一笑,“臣许久未见万岁喜怒于形……”我惊讶地望向他,他的笑容放大,“觉得甚有趣。”
我站着,房选不敢端坐,我索性走到他的位置旁,坐在方才他所用的椅子上。
我方坐下,便一愣。因我东暖阁的椅子上铺着凉席软垫,这里的椅子竟无裹饰,十分生硬。房选平素竟然就在这样的椅子上批答奏章。
想了一瞬,我才反应过来,容色不变:“你说许久未见我喜怒于形,向来从前是见过的,何时呢?”
我指指我方才坐的宝座,示意房选坐下,他并不如我所示,而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只见他目光微远,似乎陷入某种回忆之中。半晌他才道:“靖宁二十四年秋日。万岁要与臣同舟,不意臣穿了与万岁同色的衣裳。万岁记得那次吗?”
我一想,立刻记起来了。彼时初识房选,还未如后来那样厌恶他的谦卑藏拙。我邀他去西苑泛舟,去了才发现他同我一样穿了水色衣裳,两旁侍者无不取笑,我一时不忿竟掉头就走。
那年我还不满十五岁。
而后来……房选在我面前愈来愈奴颜屈膝,父亲卧病,我渐渐沉入帝王权谋之中无法自拔。平素面色无常,别人以为我会笑时,我可能怒,别人以为我会怒时,我笑脸相迎。
不禁慨然一叹。
说话间,湘妃竹帘再度打起,数名内使捧着食盒入内,又几名御用监内使飞快地撤去宝座上的坐蓐引枕,铺上软席,摆上一只黑漆描金百蝶大炕桌。怀梁向我道:“万岁与殿下就在这里用罢?”
我自然说好,不一会儿,内使们却行尽退。
我与房选对坐,炕桌上摆着汤盏,并几样小菜糕点。一时相对无言,我只能笑道:“他们知你茹素,竟却不知你也爱酒。”
房选自然也一笑,“万岁不说便罢了,一提起,臣确实思饮。”他说话时眉目舒朗开来,说起饮酒便有神色,方才的少许病态一扫而空,话语间爽爽自有一种风气。
闻言,我道:“不许。方才听你咳嗽了两声,怎么能饮酒?”
房选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我举箸,筷箸是沉色乌木筷,并无刻饰。我平素进膳,不喜用金玉器皿,也无进膳的大套规矩。除非赐膳宴饮,我一人用膳时菜品不过八样,瓷碗木筷不假人手。
房选也举箸,只道:“明日休沐,臣一人在家,便可畅饮了。万岁自然不知。”
“你既有这个精神,不若明日与我一同去报恩寺吧?”
房选手下一停,“万岁要出行?”
我不欲与他说这个,抬手示意他吃东西。自己却放下筷箸,“食不言,你不必说。我告诉你,我是想去拜访道恒方丈的,并不欲臣僚知道,只带锦衣卫去便罢了。”
房选筷箸一停,却并不说话。过了良久,他放下筷箸,用了手边丝帕,方向我道:“还有谁知道呢?”
“你知,我知。明日早上出门时,让金钟也知道。”金钟是锦衣卫指挥使。
房选眸色一沉,正当我以为他要出言劝谏于我时,他却说:“也好。万岁是应出去走走了。”
我一笑,房选自然知道我到现在才告诉他,心意定然是不能转移的。与其逆着我,倒不如顺着我。继而他说,“臣也去。佛门净地,最适养心。”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我们头上挂着父亲手书的匾额:仁德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