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琦一拜:“万岁是大行皇帝与贞顺皇后之血脉,尊贵无比。那日万岁令臣回答,是对臣至上的信任。臣心中感动不已,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哪里敢要恩旨?”
当时我故意问宋琦何人堪当大位,他说出的荣王确实是为我考虑过的,虽然结果“出人意料”。宋琦在两党之争中素来中立,我必然要谢他。
殿外梵唱渐歇,便有内侍引入一个老年僧侣。他面目瘦削,步态从容,目光视下,我起身与之行问讯之礼。继而道恒对我微微一笑,“万岁这几日心宽否?”
“劳方丈挂念,父亲驾崩不久,心中颇不宁静。”
“节哀顺变的话,贫僧便不多言了。今日来拜见万岁,也是有一事要请旨。”道恒语气宁静,仿佛并不为我的“不宁静”而动。
“方丈说来,若合礼法之事,宁棠一定竭力而为。”道恒持寺勤俭,极少有事相求。
“大行皇帝践祚二十六年,天下平宁、百姓和乐,是福报圆满之人。报恩寺上下感之念之,望万岁能许贫僧与报恩寺众僧设水陆道场,超度大行皇帝早登极乐。”道恒合十,容色虔诚,平静的目光中倒映出对父亲淡淡的追怀。
我亦是动容,刚想答应,转念一想这几日礼部、太常寺、督察院已为僧道超度打醮之事闹得乌烟瘴气,此番若许报恩寺超度之外再设水陆道场,太常寺定紧咬不放,一碗水是端不平的。言官们摩拳擦掌,才不会顾及我丧父之痛。
我想了想,对道恒说:“大行皇帝与方丈有故,因此宁棠也不瞒方丈。水陆道场是为父亲祈福,自然是好的。只是如今朝堂上并非宁棠一人乾纲独断,还是要与近臣商量一二,才能予方丈答复,如此可好?”
道恒一笑,“万岁固然思虑周全。只是水陆道场一事,是报恩寺上下一片心意。如成自然好,但若不成也请万岁不要责难诸大人们,新朝方立君臣同心,才是众生之福。”
“这个自然。”我应承道。
靖宁二十七年元月十六日。
是日早,乾清宫正门挂幡,示大行皇帝丧礼暂止,行新帝登基大典。
寅时三刻,尚服局司衣司女官侍奉更御天子礼服——十二旒冕服。这身礼服是根据男子式样在裁剪上作了更改的。本来礼部有议以皇后翟衣的深青服色为基,加十二章纹改作女帝冕服。但是房选问道:“万岁为天子否?天子服制本朝有定否?”这两问之下,无人再议“女帝冕服”之事。
卯正,至奉先殿告祖,后至乾清宫告大行皇帝灵。
告祖毕,锦衣卫设卤簿大驾于奉天殿丹璧,上御华盖殿升座,此时丹璧上设中和韶乐,设而不作。文武百官各具礼服,在鸿胪寺官员导引下入丹墀各位站定。
我端坐在华盖殿御座上,透过十二旒珠,我静静看着座下神色恭谨的文武百官。
房选站在最前班,他头戴九旒冠冕,身着亲王九章冕服,神色泰然。他的脸上并无初登高位的不安与踌躇,反而有一种久居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这是他从前没有的。下拜时,房选仪态森然,冕上九旒几乎不动。
目光并没有在房选身上停留过久,我看着殿内每一个大臣,一一辨认他们的服色、官职、姓名。我年少时就以强记著名,在监国执政的两年间,更是熟识了他们每一个人,虽然他们自己可能并不知道。我可以背出每一个臣子的履历,也清楚他们中错综复杂的师生、同学、同年关系。
这一天终于来到。我以皇帝的身份而不是监国公主的身份接受他们的朝觐。不论此中多少忠良多少小人,多少圆滑机算多少忠言耿直,多少人对我心悦诚服、多少人仍然无法接受女皇的名分。他们都会是我的臣子。我治理天下,践行承诺的工具。
极目远视,重重宫门依次开阖,天子卤簿迤逦而下,明黄朱碧若海,织就一个尊贵与权势的梦境。然而,锦衣卫响亮的禁鞭声中,我的眼眶却慢慢湿润起来。
我生来就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我是皇帝与皇后唯一的孩子。然而今天我最终站在这里,并非为了世人所见的尊位与权柄。绵延到天边的土地,九州天下伏地叩拜的臣民,于我如浮云而已。我在这里,不过为了一段往事,一语承诺,一个理想……
我眼前出现了重峦叠嶂,那是前路坎坷依稀的轮廓。
我身后伸出黑色的翅膀,那是舍弃失去阴翳的宿命。
我耳畔响起水滴坠落声,那是帝王座畔经年的哭泣。
可见的坎坷、失去、忧伤、抉择、无奈。
可是,又怎能让我忘记幼年的理想与承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