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西弟小漾回校后,有一天,数学老师找她谈话。因为他觉得她那天的话还没有说完,而他有必要多了解和关心她,把他想要告诉她的一些话告诉她。他让她坐在他改作业的那张高椅子上,自己则坐在一条长凳上,点燃了一支烟,抽了几口说:‘对你的情况,我了解一些,但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说,因为也许你不明白。但是这几天我想了想,决定还是要告诉你,因为不久你就要毕业了。而且我想,就算你现在不明白,总有一天也会明白。也许对你的将来足够明了,你就会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这样对你的将来会有好处。’
“西弟小漾点了点头,表示愿意听他的教诲。
“‘我和你的父亲是同学,这你是知道的,我在课堂上经常提起。我很佩服他和尊敬他,佩服他的人品和才华。当我发现你有无数这样的优点之后,我曾经很高兴地告诉过他,然而出乎我预料的是,他的反应很冷淡,丝毫也不觉得高兴,丝毫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好消息。我很生气,以为他这样一个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后来我仔细想了想,通晓了他反应冷淡的原因。因为和他相比,我和我们班的其他同学都是些很庸常的人,但是现在我们都有了很好的工作,有的在县里,有的在市里,还有的在省里,最差的是我,虽然在农村,但也混得了个校长的职位。而他是什么,农民!农民这个字眼潜意识里是让他自卑的。然而他又清高,一辈子不肯求人,如果他要是肯走同学关系,说不定他的工作就可以恢复了。他不只是不求人,还断绝了以前所有的同学朋友关系。他现在的问题很清楚,他绝不要别人怜悯。所以我要是在路上遇着他,他绝不会先和我说话,而总是我先喊他。我不计较,因为就像我对你说的,我对他是既佩服又有些惋惜,我对他的感情是真挚的,不管他是否认可、接受。只是我很生气,即使他怎么过不好,他也不应该这样对你。所以当有一次在路上遇着,我想就你的问题好好和他谈谈,可是他却不愿意和我谈,很冷淡地要从我的面前走过时,我不由回过头去大骂了他几句,说:‘钟像岩,你就不是个男人,你不配做父亲!不要因为你是这样的遭遇,就把你的命运强加到你的女儿身上!’
“‘他停住了,也就是那天,他和我讲了很多你的事情。他说确实一个人要是愿望太强而又不能实现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所以,他不希望你也和他一样。他宁愿你什么才华都没有,普普通通过一辈子;说世上多少不幸之人多少不幸之事皆是因为当事人有了特殊的才、特殊的情,为他自己的才、情所缚。我理解了他的心,因为实际确实没有谁比他更爱你、更了解你,只是那是一种很难示人的痛苦的父爱。其实你每一次得的奖状,他都看在眼里,背后要摩挲好长时间;你自己模仿他书箱里的一些字画就能写出很好的字,画出很好的画,他也很清楚;你的苦、你日记的记录,他都很清楚——你可能不知道他在看到你日记的时候曾经哽咽着哭!可是他就是要这样生硬地表达着自己,不肯给你一点表扬,让你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鼓励,因为他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有意地达到两个目的:一、让她受不了这许多的挫折放弃,过一个普普通通女孩应该过的生活;二、如果她受了这么多的挫折还不能放弃,那至少说明她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承受能力,即使将来她的生活事业不顺,她也不会痛苦到极点。’
“‘由此我可以告诉你,以后你自己的路完全要靠你自己走,谁也不会帮你,不管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母亲。说到你的母亲,我也清楚,她迫于生活很大的压力,无形之中把这种压力转移给了你,她对你及你的妹妹们不够关心,让你们跟着受了很大的伤害,可是她却浑然不知,因为她只体验到她自己的痛苦去了。所以,孩子,你的眼里要有长远的打算,并且要一路快乐着、歌唱着朝着那个方向。另外,不到能完全实现一件事情,不要去实现它。打比方说,你给你妹妹买的那件衣服,那就是一件条件还不成熟买的一件不合时宜的衣服。你母亲的行为虽然有些极端,把你们好容易攒钱买的衣服烧了,但我觉得烧了好!为什么呢?因为它就像是一件桎梏,束缚着你们的身心,你什么时候可能想:唉,这件衣服还是小了,怎么办呢?于是继续策划着买第二件,那你就一辈子都把精力浪费在买一件不合时宜的东西上。其次,你连自己都不能实现,又如何能帮助别人实现?有一些愿望,你妹妹的愿望,不是你能代替实现得了的,不应该是你去帮她实现,而是应该等她自己去实现。每一个人都需要为实现自我而努力。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放宽眼界,不管你现在的生活是怎样,都不要去在意。你母亲骂了就骂了,没有人在意就没有人在意,因为你是在为自己努力。只有你卸掉了纠缠在你心头的千头万绪的愁苦,你才会觉得一身轻松。放下现在,才能收获将来,明白吗?’
“那天,西弟小漾听得一脸泪水。不过她确实明白一些了,她的痛苦,完全是因为她自己被自己所缚。
“九月份,西弟小漾以十里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离这里五里开外的水塘镇中学。欧阳建宇因为没考上,留级重读六年级。那年因为各地考上初一的女生刚好有四十五个人,学校便单独设了一个班——‘女子班’,其余三个班为男子班。女孩们都觉得很新鲜,因为整个班里只有女生。她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虽然年龄不大,但表情却很沧桑。开学的第一天,她在整理班纪的时候就做了这样一个宣言,那就是女孩们一定要自强自立,不要将来做男人们的附属品。女孩们怀着异样沉重复杂的心情望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讲这样的话。直到下课后,有学生讲,说她刚刚和丈夫吵完了架,从家里搬出来,同学们才明白。
“‘她男人把家里电视机都砸了,可恐怖了!’
“‘为什么?’
“‘她男人是供销社的,家里可有钱了,可是他们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她男人要她不要工作也要为他生一个儿子,可是她不愿意,说她不愿意做生育器。他们家经常吵,这一次是最厉害的,把电视机都砸了。’
“因为没有正式上课,下午第二节课还是她。她似乎不大喜欢那些自以为是、喜欢穿着打扮的女孩,因此让一个来自瑶山的穿着十分破旧的胖大女孩子做班长,西弟小漾做副班长。但因为那个胖大女孩瑶山口音特别浓,而且非常害羞,自我介绍时话还没有说完,脸红的她就早已逃跑到了座位上,因而在决定选谁代表全班同学到开学典礼上讲话时,班主任老师就选择了口音清晰、五官端正的钟凝——西弟小漾。
“‘可是,稿子呢?’西弟小漾和班长周祖儿到她学校的房间问,因为一般来说,演讲的稿子都是由老师写,学生只需要到上面读或讲就行。
“‘这个恐怕要你自己写,因为我刚从家里搬出来,很忙。’
“西弟小漾和周祖儿往她房间一看,里面确实很乱。
“‘还有,周祖儿,钟凝,你们去给我买一个炉子来,现在这里乱糟糟的,我都理不出个头绪来。’她不好意思地掏出了钱,拿给周祖儿。
“西弟小漾很多年后才明白,班主任老师之所以选她们俩当班干部,完全是因为她们两个好喊做事情。因为以后,凡是班上或是她本人有什么事情,都会喊她们去做。
“‘不过,写稿子的事情,要我自己去写。’西弟小漾望着周祖儿,有点不踏实的感觉。
“‘幸好没有喊我去!’周祖儿说。
“开学典礼定在这个星期六的上午,还有三天时间,西弟小漾每天都在想着这件事情。最后,稿子写好了,拿给小学时的数学老师改了改,她又在想着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最后她把自己认为很合身的一套旧衣服洗干净了换上。”
欧阳建辉:“这件事还是由我来叙述。我们虽然都不知道西弟小漾要上台讲话,但那天有个开学典礼,开学典礼就设在电影院里,典礼结束之后还有一场电影,却是我们谁都知道的事。所以我们——山合村的很多年轻人很早就混进了电影院,打算看一场免费电影。
“学校领导讲完话后,轮到各班的代表上台。我不知道学校领导是怎么安排的,第一个上台的竟然是初三某班的学生代表,她长得或不如说打扮得可真漂亮,居然穿起了高跟鞋,穿着整套的新式迷你衣,戴着代表纯洁和美的白色发箍,瀑布一样的长发披在肩上。只见她迈上台的时候还特意把自己的头发往后甩了一下,以示她优美的脖颈和胸脯。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的只见其貌不闻其声的校花了。果然,她说话的声音细得丝丝腻。我们简直不能很清楚地听她在说些什么。倒是台上坐在她身边的领导,半眯着眼睛,半靠在座椅上,仿佛躺在摇椅里,很仔细地听着,一副很享受的样子。一些混进来的年轻人喝起了倒彩,示意她‘下去喽,回去把嗓子练练再来’!
“我也真恭维他们班主任,竟然选了这样一个校花。后来才听三弟说,选她去的正是一个刚结婚不久的好色鬼。接下来又听了三个初三的,四个初二的。年轻人中很多是没有读过书的,听不懂那些诗一般抒情的语言,议论得最多就是这个女的漂不漂亮,说话的声音动听不动听。可以说,这个时候我都听腻了,稿件不用说一律都是老师自己的‘杰作’,上台的学生不过是装模作样。所以在初一的学生代表上台时,我根本没注意去看。有人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说:‘好像是西弟小漾,是,是西弟小漾。’我仔细一看,果然是西弟小漾。在我们所看过的这么多个学生代表当中,再没有比她穿得更朴素了。那件大概是她小学四年级就做的,我印象中很长的深玫瑰色上衣,现在已被洗成了玫瑰灰色,不过大小形状刚好合适;一条深灰色的裤子。没有像那些女代表那样特意到美发店里去梳过妆。头发是自己辫的,不过已由原来的一根独辫变成了两根,显得更加天真活泼,朝气一点。
“我宁静地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这时我如果不这样做,就是对她的不敬。而我们这些从山合村来的年轻人,谁都不能对她不敬。我们没有一个人再说话,都在很注意地倾听。我们听明白了她讲话的内容‘学习是自己的事’的主题,她说:‘有些人是为了父母而学习,有些人是为了老师而学习。因为父母和老师的逼迫而学;因为父母和老师的赞扬而学。可是,如果你的父母和老师并不逼迫你学,你学得好和学得不好都没有人关心,甚至无论怎么学得好也没有赞扬和激励,你还学吗?……不学,我们将失去的是什么?……’听得那些小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的年轻人露出了深深的懊悔之意。‘学习是我们自己的事。为我们能知道得更多而学,为我们能变得更加自信而学,为拥有更善良更宝贵的品质而学,为把美好的愿望实现而学……’从来没有过那么热烈的掌声……当然,她并不知道这掌声有多少是我们山合村人给的;她也不知道就在当天山合村就把她的事传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