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律双眼紧闭,摇了摇手,莫不作声,半晌眼角就湿了,秦律也不避着秦彻,蓦地双手捂住脸,低声哽咽起来:“兄长,当年你说得不错,我当时就应该把那孩子送的远远的,可是我却为了一年能多看他几眼,私心把他留在京师,后来又收了他做关门弟子,若不因为我这点子私心,他又如何会含冤屈死?兄长,我悔啊,我是真的悔啊!”
“律儿,都八年了,你得看开,这些年来你郁郁寡欢,却又能改变些什么?小植,已然去了,”秦彻将手中的茶杯又重新放回了桌子,顿了顿,又正色问道,“淑妃娘娘的案子既然都翻了,那小植可否能得以正名?小植幼女又可否脱罪出宫?”
秦律摇了摇头,半晌情绪稍稍平复,才又道:“给小植正名,便就是砸秦氏一门的脸,秦氏一门百年基业,兄长,我实在砸不起啊,且万岁爷也断断不许砸,兄长,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悔,不管是八年前,还是八年后,总是我对不住小植。”
“这些年明知道小植遗女在宫中受苦,却也半点忙都帮不上,多少次午夜梦回,小植一脸血泪愤恨,我知道他是在怨我不救那两个孩子,但是兄长,太后和皇上都不是睁眼瞎子,我又能做什么?”
秦彻沉默,半晌才开口:“律儿,都道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况且咱们秦氏一门百年之前便就已经是皇族搭在那弓上的箭,能不能回头,从来都不是咱们能说的算的。”
“律儿,这就是咱们秦氏一门的命,瞧着是烈火烹油,可到底是个什么景象,只有咱们才心里清楚。”
幢幢烛影中,秦律一声长叹,老泪横流。
景仁宫。
这是始休第一次迈入景仁宫的大门,春桃握着他的手,女人保养得宜的手,绵若无骨,滑腻温热,软软糯糯的触感,不由得让始休想起了轻许的手。
轻许的手,丑的很,每一次瞧见,都是皱巴巴的、白惨惨的,乍一看活像是个死人的手,后来始休才知道,那双手积年累月的泡在水里,不管是夏日三伏还是冬日三九,所以七岁女童的手,竟然也能变得那般丑陋不堪。
始休正胡乱想着,春桃已经领着始休进了正殿,徐德仪在养心殿说了那半晌子的话,这时候累得很,一进了正殿就坐上软榻靠着软枕,春桃忙得放开了始休,然后忙得去给徐德仪烹茶,就留下始休一个人站在大殿中央踽踽独立。
徐德仪自是懒得搭理他,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一边的宫人忙得过来给徐德仪取下了一头珠翠首饰,然后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上给徐德仪揉腿,一个站着给徐德仪捏肩,春桃端着枫露茶走进,含笑道:“娘娘先喝茶润润喉,小厨房已经备好了晚膳,等娘娘缓了缓神,便可用膳了。”
徐德仪凤眸慵懒眯着,抿了口茶,看向窗外,一边缓声问道:“长公主今儿又到哪里疯去了?现下可回来了?”
春桃捂着嘴笑道:“启禀娘娘,长公主今日倒是没有出景仁宫,这大半天都待在馥雅殿没出来呢。”
徐德仪挑了挑眉:“哦?这倒是奇了,那丫头昨儿不是还嚷嚷嫌憋闷说今儿要去内务府挑初秋衣料的吗?难不成今儿竟是转了性了,闷在殿里学绣花不成?”
春桃看了一眼正站着不动的始休,然后对徐德仪含笑道:“听闻长公主今儿心里不爽,在馥雅殿闷了一天的气了,这气头上的,奴婢可不敢上前问询,不如奴婢把长公主请来,娘娘您自己个儿当面问吧。”
“也好,你去把那丫头叫来,也该用晚膳了,”徐德仪拢了拢茶叶,顿了顿,瞥了一眼始休,然后又缓声对春桃道,“吩咐下去,加一副碗筷。”
“是,奴婢遵命。”春桃一怔,忙得躬身答应退了下去。
“你们都下去吧。”徐德仪挥了挥手,缓声道。
“是,奴婢告退。”一众奴婢躬身退下。
一时间,大殿中只剩下徐德仪和始休,徐德仪瞥了一眼始休,并不开口,手捧着青瓷茶碗,一下一下轻轻拢着茶盖,只是淡淡看着,始休也不言语,只盯着面前紫檀屏风看得认真仔细。
那屏风上绣着“凤穿牡丹”的图案,能进景仁宫的自然不是俗物,这盏屏风是年初才得的,徐德仪自小就是穿着苏绣长大的,又是如此百年大族里头长大,自然眼界高远,但是却也对这屏风上精湛的苏绣赞叹不已。
只见那苏绣用色极为大胆,颜色鲜艳得很,红绿交错,黄紫相映,单看皆是流俗花样,但是整体看去,却偏生不露一丝俗气,反倒显得气势磅礴,贵气逼人,徐德仪对这片绣品很是满意,所以便吩咐了内务府做了这紫檀的雕花屏风,将这绣片用上,摆在这景仁宫正殿里,也算是相得益彰,也方便她日日观瞧。
此时瞧着始休那般痴痴模样,徐德仪不由得勾了勾唇,面露讥诮,但也不出声,只缓缓地抿着茶,淡淡地看着始休。
这是始休第一次瞧见牡丹花,真是好看,从前乾西宫也有花的,春有槐,夏有莲,秋有野菊,冬有红梅,更有许多叫不上名的野花,从前他还用那些子野花给轻许编过花环戴在头上,如今看来,不管如何桃红柳绿是都没有这牡丹来的好看。
始休瞧着新奇,少不得就上前几步,走到那屏风面前,正要伸手去摸一摸那屏风,蓦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孽障!这景仁宫里头的物件也是你能碰的?你也瞧瞧自己是个什么子身份?”
始休的手蓦地一僵,不等转身,便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清脆鞭声,随即始休便觉得后背骤然一疼,始休蹙着眉转身观瞧,只见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嚣张少女正站在自己面前,瞧那模样倒很是周正水灵,若不是此刻她一脸凶相毕露柳眉倒竖,怕会更添几分艳丽骄矜。
但见她身着一袭桃红刻丝百蝶纹云锦琵琶扣斜襟宫装,一头及腰长发柔顺飘逸,显然是并未梳妆,虽然通身上下不见朱翠环佩,却丝毫不影响这少女的一身贵气霸道。
但见那少女双目圆瞪,一手执马鞭,一手指向始休,怒目相向,又是一声大喝:“景仁宫是个什么地方?也是你这孽障能踏足的?你这冷宫孽障竟然还敢穿这一身皇子朝服招摇撞骗!还不快扒下这一身衣裳,滚出去?难不成等本公主亲自动手吗?”
始休心中哪有不明了的,这少女必定就是长公主方渐琪了,当下也不开口,仍旧站得笔直,一边却朝徐德仪看去。
徐德仪知道爱女心里不爽,自是心疼,且由得她去闹,也好撒一撒她满心邪火,且让这孽障入景仁宫,她原本也是百般不愿,如今虽应了太后的意思做,但心底却对这孽障没有丝毫善意,只是她这样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便有所流露,所以这时候方渐琪这一番胡闹也正合她意,有人警醒这孽障一番自是极好,也省得他日后蹬鼻子上脸。
只是不像这孽障倒是不露一丝胆怯,偏生还一脸不卑不亢,徐德仪心上暗自称奇,面上却显出些许不悦,看向方渐琪,压低嗓音沉声道:“渐琪,休得无礼,这是你四皇弟。”
“母后休得再说,纵使你和太后、父皇都认了他,我却到死都不会!”方渐琪气得咬牙跺脚,一边又扬起鞭子作势要打始休,一边又吼道,“他一个罪妃之子,冷宫孽障,凭什么能住进咱们景仁宫?凭什么能和我一样,叫一声父皇母后?呸!不过是个野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