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之龄的目光从徐令月满布沧桑的脸缓缓移到了徐令月从食盒中取出的白瓷酒壶上,目光蓦地凝滞,方之龄伸手取了那酒壶,斟了两杯酒,推了一杯至徐令月面前,另一杯自己仰头饮下,又动手斟酒,一边低头凝视手中精致的白瓷酒盅,沉吟道:“十一年了,再没有喝到过这样的桂花酿。”
“桂花酿只有京师才是上品,京师的也属徐氏一门出的酒才是最好,”徐令月也是一饮而尽,双眉舒展,含笑对方之龄道,“知道三哥喜欢这味道,所以月儿早早就备下了。”
“徐氏一门,又属敏珑最善酿酒。”方之龄闷声道,一边又饮下一杯。
徐令月眼神一滞,抿了口酒,也点头道:“是,长姊最善酿酒,月儿的手艺也都是在长姊那里学来的,只是不管月儿如何努力,终究资质愚钝,总是赶不上长姊天资独具。”
三杯酒下肚,方之龄一阵剧烈咳嗽,面颊微露潮红,多年以来,他抱病卧床,身子早就了,如若不然这殿中地龙也不需烧成这般高热。
明知不胜酒力,方之龄却还是又动手斟了一杯,瞧着那杯中晃动的蜜汁般的桂花酿,蓦地又是一杯下肚,似是脱力一般,他一下子靠在了软枕上,又是一阵咳嗽,似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似的。
徐令月忙得取了帕子递给方之衡,方之衡摇头不接,须臾时间,那帕子上,已溅上许多猩红血点,恰似雪地中落下的瓣瓣红梅。
徐令月不敢上前,在一边看着,只惊得双目决眦,待到方之龄终于停了咳嗽,徐令月这才反应过来,忙得一手给方之龄擦嘴,又一手抚着方之龄后背,急声道:“三哥,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会咳得这般厉害?你病了多久了?”
方之龄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喘息着,等终于平复下来的时候,脸色变得更加蜡黄了,方之龄将脸轻轻地转向方之衡,疲乏脱力道:“月儿,我自知时日无多,怕是等不到上刑场,一条命也要葬在宗人府了,月儿,咱们相识几十年了,今时今日,有件事儿我想求你。”
徐令月双目含泪,道:“三哥,你只管说,我必定去做就是了。”
“让我……让我再见一眼敏珑,我便是即刻去死,也能瞑目了,”方之龄死死拉着徐令月的袖子,一边费力哀求,“月儿,我再无他求,只想在死前再看一眼敏珑,月儿,我只求你这一件……”
徐令月盯着方之龄死死拉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目光死死盯着那枯槁的手指,还有上面带着的一枚鸾凤和鸣翡翠扳指。
同样图案的戒指,徐敏珑也有一枚,虽然自上了五台山就没见徐敏珑再戴过,但是她却记得清楚。
是啊,鸾凤和鸣,多好的意头啊。
双眼中的怜爱疼惜之情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讥诮幽冷,徐令月伸手轻轻掰开方之龄枯槁的手,缓缓起身,在房中缓缓踱步,一边轻声道:“这么些年了,你心中果真只有她。”
方之龄轻抚这手上的翡翠扳指,一边柔声道:“若不是一心惦记着她,我又何苦愿意拖着这将死的身子回来?月儿,还是你当真以为我是被你们抓回来的?”
“若是你真心在意她,当年为何不愿真的娶她?”徐令月讥诮笑道,“为何你不弃了凡俗礼法,娶她过门?与她恩爱情浓厮守终生?三哥,承认吧,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永远都是那个至尊之位,所以,落到今时今日这般田地,也是报应。”
“哪个皇子不想争一争那至尊之位?哪个皇子生来不是奔着那位子去的?”方之龄颤抖着、喘息着、嘶吼着,一把将小几上的酒壶碗碟一并都挥下砸碎,一边跪在软榻上,指着徐令月,咬牙启齿道,“若不是你当年误入选秀队伍,误打误撞竟被父皇选中,做了父皇的女人,我和敏珑又何苦绝了这一世夫妻缘分?都是因为你!徐令月!我和敏珑这一世孤苦含恨,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当年,先皇膝下只有三子一女,其中大皇子早夭,二皇子方之由虽是皇后嫡出,但是却实在资质平庸,三皇子方之龄乃是风头最劲的皇子,也最得圣心。
由于先皇长年龙体欠安,平素多由三皇子主政,朝堂上下,人人都道,太子人选非三皇子莫属,尤其是出身安氏的皇后薨世之后,先皇又册封了三皇子之母皇贵妃做了皇后,先帝的心思,谁都明了。
彼时,春风得意的方之龄与徐氏一门嫡长女徐敏珑情投意合,徐氏一门上下已然默许了三皇子这个乘龙快婿,这个百年大族自然对三皇子鼎力相助,也将徐敏珑当未来皇后娘娘来培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方之龄将成为太子,继承大统,而徐敏珑则会执掌凤印,徐氏一门会取代安氏一门成为大兴第一大族。
但就在顺风顺水之时,却偏生起了意外,那一年选秀,徐令月意外中选,奉旨入宫,这一来,徐令月便成了方之龄的庶母,徐敏珑的辈分也跟着高出了三皇子方之龄一辈。
大兴对伦常礼法十分重视,从先祖年间便就定下重典,越辈嫁娶、同族婚嫁乃是大罪,男子处斩,女子没为官妓,百年以来,这条重典已经深入民心,天家做表,自然更加警醒。
方之龄因此落如两难,若是想与徐敏玲厮守,便就需脱了皇族身份,双双成为庶民,隐居边野,终生远离朝堂,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给二皇子方之由。
只是,方之龄如何甘心?
多年苦心经营,一朝却要付诸流水,多少心计,多少付出,多少心血?他如何甘心?
左手是巍巍皇权,右手是佳人柔情,两边似乎都连着他的性命一般。
只是最终,他还是做出了取舍。
后来,三皇子妻妾成群,这些子妻妾身后的母族渐渐取代了徐氏,成了他的支撑后盾,但是却始终没有哪个妻妾能诞下子嗣,人人都道三皇子怕是身有缺残,但是他心中却是门儿清,那些子女人根本不配做他孩子的母亲,他的孩子只能由敏玲诞下,他的孩子,只能唤敏珑为娘。
他是在等,他等终有一日他问鼎九五,继承大统,等他终于有权可以废黜那一条悬在他头顶的法令,到时候,他会亲迎他的心上人入住后宫,那个时候,他肯定六宫无妃,他会给她一生情浓,她错失的年华,她枯等岁月,他都将会弥补。
只是,他没有等到弥补的机会。
徐令月十七岁入宫,最美好的年华却并未得先帝垂青,开始的十三年她一直都在默默无闻,似乎也要跟后宫的大多数女子一般等待容颜凋谢,但是不想,徐令月在三十岁那年却一举诞下四皇子方之衡。
先帝老来得子,精神焕发,就连衰弱已久的身子骨都跟着硬朗许多,既是先皇身子好了,那三皇子主政的机会便就越来越少了。
从那以后,这一对母子就渐渐出现在了世人的眼中,渐渐在后宫站稳了脚,也稳稳地占据了前朝一角,并且属于他们的角落越来越大,也是从那时候起,方之龄才猛然惊醒,那个从前总是跟在自己身后一口一个“三哥”叫得脆生的小丫头,却成了他的头号死敌。
但是对于这个丫头,他却又不能像对别人一般心毒手辣,她可是敏珑的妹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丫头,那张脸一笑起来便和敏珑一样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所以他根本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