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知道,他心里肯定比我难过。”轻许小声道,一边说着,一边抓着被角,身子又矮了几分。
南生气得跺脚,不愿多理轻许,抬脚就走,却在门口停住,没好气地道:“今日碧乔姑姑吩咐了,让你自明日起,去慈宁宫正经伺候,不许再日日地朝外头跑,知道你手不利索,便就不用去厨房帮忙,先从侍弄花草学起。”
说罢,南生头也不回大步走出,只留下轻许一人静静等待夜色深沉。
昭德十一年十二月二十。
这一年除夕,与往年颇为不同,一则是皇后怀有龙嗣,二则是太后在宫中过年,三则是逆臣方之龄被从突厥遣送回大兴,桩桩件件都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儿,自然今年的除夕更加隆重奢靡。
后宫更是忙作一团,只是皇后如今身子日渐沉重,自然不便料理后宫,方之衡体恤徐德仪孕中疲累,所以特意指了做事稳妥的德妃齐双宜和身子大好了的贤妃安少眉代皇后料理后宫事宜,因万嫔万欣然之前有协力六宫的经验,方之衡也顺嘴说了句让她从旁协助,虽然不过是顺嘴一句,但是落在后宫女人耳中却分外刺耳得很。
从重阳到除夕,不过短短三月,万欣然的恩宠却已是烈火烹油,与从前万贵妃专宠之时已并无不同,人人都道万欣然复位是迟早的事儿,却比想象来得更快,后宫一众女人莫不都是恨得咬牙启齿,都道万欣然这狐媚子也不知是给万岁爷使了什么招儿,竟得万岁爷这般宠爱。
只是方之衡又与从前并不一般,自安少眉身子大好了以后,方之衡去长春宫的次数也明显增加,如今阖宫上下都知道贤妃与万嫔平分秋色,一个个心中都在猜测,这个除夕,究竟谁会率先晋了位分。
太后素来对后宫之事插手不多,如今只一心等着皇后瓜熟蒂落,至于其他就更加不愿意多管,日日只在慈宁宫诵经祈福,三不五时去景仁宫瞧一眼,便也就没有更多动作。
只是这一日,多日不曾出门的太后却夤夜去了宗人府。
宗人府自上次四皇子之事以后,便就更换了新一批侍卫宫人,这新上任的宗人府掌事总管乃是从前慎刑司的掌事太监孙福来,因差事办得好,颇得太后赏识,徐令月在方之衡面前也说过一嘴子,方之衡便记在了心上,宗人府出事之后,孙福来便就顺理成章就被提拔了一阶,做了宗人府的掌事总管。
这一夜,孙福来刚刚查了房,才从宗人府出来,因这宗人府中来了这么一位前朝三皇子方之龄,有从前那位掌事太监做样,孙福来自是时刻小心谨慎,但凡有空,就必定要前来瞧一眼的,这方之龄可是个要紧人物,且眼看就是年下,自然更加不能出事儿。
只是这一次刚出来,孙福来便就遇上了徐令月。
徐令月今日不施粉黛,身着常服,外头披了一件玄黑斗篷,黑色的风帽罩住了大半张脸,若不是孙福来熟识徐令月容貌,怕是也难能认出。
孙福来正要跪地叩拜,却被上前一步的碧乔一把抓住了胳膊给止住了,那碧乔压着嗓子低声道:“孙公公就不必行礼了,太后这个时候过来,自是不愿惊动了旁人。”
孙福来忙的起身,稍稍躬身作揖,小声道:“不知太后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太后要进去瞧一眼故人,”碧乔道,瞧着孙福来一脸为难,碧乔勾了勾唇,冷面又道,“孙公公若是觉得为难,尽管当面告知,我也好这就去回了太后。”
“姑姑瞧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奴才何曾觉得为难了,姑姑快别打趣奴才了。”孙福来忙得赔笑,一边忙得在前头提灯带路,引了徐令月和碧乔进了宗人府大门。
“姑姑,这里头关着的便就是那逆犯方之龄了。”莫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孙福来在宗人府的尽头的雕花朱漆大门停住,躬身对碧乔道。
“行了,你先下去吧。”碧乔点头对孙福来道。
“是,奴才告退,”孙福来忙道,有些为难地又补上一句,“奴才多句嘴,进去时间不能太长,姑姑不知自这逆犯入了宗人府之后,万岁爷便命锦衣卫时时在外巡逻,莫约半个时辰就要往返一次,要是碰上了,那便就不好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碧乔对孙福来挥手道。
孙福来躬身退下,碧乔伸手给徐令月解下斗篷,一边将手中提着的食盒送到徐令月面前,躬身道:“太后您进去吧,奴婢会一直在外头候着。”
徐令月拢了拢头发,然后接过那食盒,稍稍顿了顿,这才撩开厚重的毛毡门帘,进了房间。
一进了房间,徐令月便觉得一股子热气扑面而来,一时间脸上竟生生被逼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来,心中不由得纳闷,这房间的地龙怎么烧得这般旺?
这房中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其中不乏珠玉金银,没有半点寻常囚牢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豪门贵族的所在,这是先祖定下的规矩,皇宗罪孽深重、被处极刑者,虽罪大恶极,但是却也不能失了皇族体面,在行刑之前,一应吃食穿住都按从前待遇,断断不能让之受了委屈。
“三哥?”徐令月在房中逡巡一番,却不见半个人影,便开口小声唤道。
“月儿?”寝殿中传出一声颤巍巍男子声音,“是月儿吗?”
徐令月忙得提着食盒三步两步,撩开青灰帷幔走进了寝殿,一见到软榻上斜躺着的憔悴男子,眼睛不由得就湿了,忙得将食盒放在小几上,放下风帽,一边坐在了那男子身边,伸手握着那男子枯槁双手,哽咽道:“三哥,月儿实不敢想有生之年你我还能相见,三哥,非是经历之后才知道什么是白驹过隙.”
“是啊,上一次相见,还是十一年前,那一年……”那男子说道这里戛然而止,面露讥诮之色,轻轻挣脱了徐令月保养得宜的手,一边勾了勾唇,缓声道,“那一年,父皇暴毙宫中,二皇兄在王府自裁身亡,留下那八字荒唐遗言,而我一夜之间成了千夫所指的逆臣贼子。”
“那一年,父皇暴毙宫中,二皇兄在王府自裁身亡,留下那八字荒唐遗言,而我一夜之间成了千夫所指的逆臣贼子。”
“十一年流连在外,宛如孤魂野鬼,如今身染重病,不命久矣,却还被你们母子千方百计遣返回了大兴,在这不见天日的所在等死。”
“替你们背负一世弑君谋逆的罪名,月儿,你可满意?”
“三哥,你这么说,便是不打算饶恕月儿了,”徐令月苦涩一笑,缓缓伸手打开食盒,从中取出酒壶酒盅,并几盘小菜糕点,一一摆好,一边柔声道,“三哥,若我没有儿子,若我只是孤单一人,我又如何会变成今时今日这副模样?三哥,这地方是皇宫啊,这地方你也曾待过,你也知道这一汪死水下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龙潭虎穴,有多少次,我和衡儿走在刀尖上,稍有差池,便就是个死,所以三哥你也必定能够理解,我如何会变成这般。”
“三哥,我知道你必定觉得我心毒手辣,不光是你,就连我自己心中也都一早知道,所以这么些年,纵使青灯古佛,佛卷经文,终究还是赎不了我这一身的罪孽。”
方之龄不语,单手搭在小几上,挑着眉凝视徐令月,虽是年逾花甲,虽然一脸虚弱病气,但是却丝毫不减卓尔气度,不难想象,当年的三皇子是如何的芝兰玉树、英姿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