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生,你说啊,习惯这个东西有多奇妙,你根本不知这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来不及判断这习惯究竟是好是坏,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
说到这里,轻许顿了顿,牵了牵唇角,颇为自嘲地笑了,半晌才又道:“是啊,没有机会了,非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早就有这么个习惯,南生,我现在才知道习惯这东西也真是可怕,想要戒掉怕也很难吧,就像你也一直戒不掉身上的那种习惯一样。”
“那就不要戒掉,”始休哑声道,竭力控制情绪,不让自己哭出来,一步一步走向轻许,“阿许,咱们就像从前一样,阿许,我需要你照顾,我需要你关心,阿许,你不要戒掉,就继续让我做你的撒娇小孩儿不行吗?”
轻许身子蓦地一颤,随即蓦地双手捂住脸,然后踉跄着跑进房中,“啪嗒”一声使劲儿关上房门,似乎还觉得不放心一般,又蹲在门口死死倚着房门,死死咬着唇一字不发,浑身都战栗不已。
“阿许!阿许!”始休捶门不止,然后泄气地放下了手,蓦地一屁股也跟着坐在地上,也靠着房门,“阿许,我知道你就在里面,阿许,你不想见我,也是应当,都是因为我,阿许,都是因为我。”
“阿许,你知道吗?刚才我站在院子里,瞧着你引针做活,”始休瘫坐着,每说出一字一句,心口都似是针扎一般疼痛,哽咽着道,“阿许,就在刚才,你怎么都解不开那扣子,你先是用右手去解,后来又换着用左手,再后来你又用嘴巴叼着那扣子……”
“阿许,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洗衣做饭哪样不行?那双手有多灵巧啊?阿许,我后背受伤时候,那双手日日给我换药,我嘴馋的时候,你那双手能生火做饭,还能种出那一地鸡毛菜来。”
“阿许,也是那双手,给我捉过虱子,轻轻柔柔地给我洗头发,阿许,我到死也忘不了,你是第一个不嫌弃我满身污秽,给我洗衣洗发的人。”
“但就是那什么都会做的双手,如今却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阿许,都是我害你成如今这般。”始休哭得厉害,再说不出下去,只靠着门,捂着嘴,浑身战栗着,任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
多少个日夜,他那般委屈,那般难过,难办愤恨,他都能忍过来,但是偏生今时今日,在一门之隔的阿许面前,却再也忍不住。
轻许坐在地上,双手抱膝,眼泪簌簌而下,泪眼模糊中,她颤抖地举起自己的右手,日日相对,她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断指,也习惯了那上头的丑陋伤痕,但是如今她才知道,只要在始休面前,她就忘不了。
忘不了,他们沈氏一族缘何一夜之间造祸。
忘不了,姐姐如何倒下再未醒来。
忘不了,她如何被翠莲算计关入慎刑司。
也忘不了,这断指,还有全身上下二百八十七处伤痕的由来。
始休说的不错,都是因为他,若没有他,沈氏一门便就没有八年前那场飞来横祸,若是没有他,她和姐姐不可能在浣衣局过那些年猪狗不如的日子,若是没有她,她更加不会成为这后宫争斗的一枚棋子。
是啊,都是因为他。
但是,她却偏生恨不起来他。
门外的那个小孩儿,于她而言,才不是什么四皇子,更不是什么冷宫孽障,那是她恨不能放在心尖儿去疼爱的撒娇小孩儿,那是她打第一眼瞧见,便就再放不下的小孩儿。
偌大的、空荡乾西宫中,从相互取暖,到相互依赖,又到相互依存,这是怎么都割舍不断的情谊,越是年幼,越是贫瘠,便就越知道这里面的难能可贵。
只是始休,我该如何面对你?
断指毁容,伤痛早已退却,但是我却再不是从前的沈轻许。
曾经在乾西宫,我们是抱团取暖的可怜人,但是出了乾西宫,我们便应再无牵挂。
今时今日,你是景仁宫中堂堂帝后嫡子,我是区区慈宁宫无品无级的小宫人,你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庇护,身边更不需要我这样卑贱的身躯存在。
所以始休,你走吧,回去做你尊贵的四皇子,别再来这里。
别再为了我招惹麻烦。
也别再一次次提醒我的残缺和卑贱,别再让我如此伤心难过。
始休,你当知道,从始至终,能伤害我的,便只有你而已。
所以始休,求求你忘了乾西宫,也忘了我。
不管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
这一日,始休没能见到轻许,倒是在小院里头碰见了南生。
“四皇子这是在做什么?”南生知道始休今日必定会来瞧一瞧轻许的,所以便特特晚一点回来,但是不想却还是碰见了始休,而且还是双目红肿不堪的始休。
“她不肯见我,说什么都不肯见我,”始休坐在院中石凳上,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泄气道,“她从来都没有这样过的……”
“既是那丫头不肯,四皇子又何必勉强?”南生走过来也坐下,抿了抿唇,问始休,“只是四皇子即便今日瞧见了那丫头,又能如何?是有能耐给那丫头除去那一身伤疤?还能给那丫头做主,一并处决了那幕后之人?”
“我当然可以……”始休蓦地转头看向南生,只是才张口便就说不下去了,始休梗着个脖子,又泄气地低下头,“我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与其两人抱头痛哭,更添怨念,倒不如不见。”
始休并不十分能懂,只是转头一个劲儿盯着那扇房门看。
南生瞧着那一地落叶,又瞧着始休这般模样,再一想那丫头在房中不定哭成了什么模样,一时间心里真真不是个滋味,舒了口气,才又对始休幽幽道:“四皇子,都道是风水轮流转,总有你做主的时候,也总有你们相见的时候,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始休蓦地转向南生,警觉道:“你是个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难道四皇子真的听不出来?”南生讥诮一笑,一边起身朝自己的厢房走去,一边道,“四皇子如今连自保都尚且不能,又何必再拖累了那死心眼儿的丫头下水?或者是,四皇子觉得自己拖累那丫头还不够?断指毁容都不够?非要搭进去那丫头一条性命才算完吗?”
始休登时怒目圆瞪,却偏生找不到反驳南生的话,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南生进了厢房,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是啊,他如今连一个区区末等宫人都奈何不得,这般窝囊,阿许不见也是应当。
这样的帝后嫡子怕是旷古至今唯他一人吧?
始休自嘲地抿了抿唇,抬脚缓步迈出那小院。
傍晚。
南生端着饭菜,推开紧闭的房门,将饭菜放在桌上。
房中并未点灯,黑得很,只能趁着外头的一丝亮光,模糊地看到轻许正双手抱膝,蜷缩在床榻墙角处,不看也知道必定是一脸泪痕。
“记得吃饭。”南生不由得就一声叹息,放下碗筷,就要转身出去。
“他肯定很难过吧?”轻许忽然开口,似是在问南生,又似是在喃喃自语。
“他有什么好难过的?”南生心里蓦地就蹭蹭冒火,冷声厉气,没有半分好脸色给轻许,“他乃堂堂帝后嫡子,锦衣玉食,前程似锦,能有什么好难过的?他又没有毁容,更没有断指,你说他究竟有什么好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