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听得程康此言,不觉大喜,脚步也加快了几分,正准备驱步前往,怎料程康忽然驻步停留,指着城门外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道:“丞相,那位便是小人为您引荐的那位奇人。”
李斯见得那人浑身污秽不堪,须发散乱不羁,兀自端坐在地,只是双手始终不离一柄破旧不堪的桐木古琴,偶尔拨出几个音律来吸引路人。路人有的哀怜其楚楚可怜,又见所奏音律奇妙,便随意丢弃了几枚钱币在他跟前的破钵中,供他买些吃食充饥。李斯见得这般境况,不得双眉紧皱,连连咋舌道:“这倒却也是个奇人。”只是他口中所谓的“奇人”,便是指的那人贫困狼狈至此。
李斯走近那人跟前,只见那人只管兀自抚琴为乐,丝毫不管周遭事宜。李斯从囊中取出一锭黄金,投掷于那人跟前的土钵中。那人便是头也不抬,只是左耳微微一动,随即停下了手中的曲调,低沉着声音说道:“多谢这位贵人厚赏。”
李斯听他终于有所言语,这才仔细打量那人面目,只见他双目深陷,且一直紧闭不睁,脸上除了面颊骨之外,几乎没有再多余的肉来,形同僵尸一般,让了见了不寒而栗。李斯见此,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回头朝程康望了一眼。程康见得李斯如此迷惑的神情,自然已经会意,立刻俯身朝李斯耳畔低声道:“此人双目失明,但是耳聪却十分灵敏,有以耳代目的本事。”
李斯听罢,这才明白过了,于是便随之点了点头,正欲发话询问,却听那人先行发话道:“这位贵人,既然舍却如此重金,却不知要小人为你弹奏何曲?”
李斯原本是想请他相助,不想他却如此问话,心下思量正好试一试他的本事,于是便捋了捋长须道:“那就请先生为我抚一曲《礼记投壶》。”
哪知那人微微一笑道:“此曲乃是奢靡之音,久而闻之,只会伤了心智,小人奉劝贵人少听为妙。”
李斯自在府邸之中,常有宾客、门客作访,所以饮酒作乐、投壶为戏已是常乐之事,所以每逢举箸投壶之时,他通常会命乐师鼓奏此乐,因此他对此乐也是极为熟悉。他让那人鼓奏此乐,正是要凭着自己的熟悉度来考较那人的本事,哪知他反而不以为然,并不愿弹奏此曲。李斯不禁暗忖:莫非此人只是浪得虚名,连这么简单的曲谱都难以奏出?
李斯虽然这般思量,但是仍然心平气和地问话道:“那先生以为何曲可以修身养性?”
那人抿嘴一笑,接着道:“贵人若是不嫌弃,不妨听一听小人自创的《阳春白雪》如何?”
“《阳春白雪》?”李斯不禁心中一怔,随后点了点头微笑着朝那人道,“此曲名字听起来倒是颇具清雅,那就请先生高奏一曲,在下自当洗耳恭听。”
那人听闻李斯此言,缓缓点了点头,随即左手按住琴头,随手一抹,右手随即紧随而入开始拨转琴弦。那人不紧不慢,专用勾、挑、剔、摘得手法,将这曲调弹得极为素雅。初时李斯还并不觉得有何奥妙之处,只是恍恍惚惚之间,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顿时一番阳光明媚,白雪初融,碧草尖尖已露头的景象已经呈于眼前。再稍候片刻,只见百树出芽,百鸟嬉戏,唧唧咋咋,显得十分惬意。李斯渐渐为眼前美景所吸引,不知不觉已然融入到这美景之中,他仿佛觉得全身透着一股清气,异常舒适,却要比他当朝为太宰时的尊贵之气也要舒适的多。及至最后,他只觉得为官索然无味,竟然萌生出弃官归田的念头,只是念头刚起,忽然琴声倏忽而止,四下里也是一阵寂然。
李斯觉得眼前一片美景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不由得一片惋惜,连连扼腕长叹。只连连叹息三声过后,这才发觉原来他只是在听闻那人所奏的琴曲,自己方才不过是随着曲调的婉转柔美见到了一片幻象罢了。
“先生琴艺超凡脱俗,在下叹为观止。”李斯此刻方知那人琴艺如此之高超,不免俯身施礼,啧啧赞叹。
那人微微一笑,似乎并无在意李斯的赞叹,只是反问道:“贵人看来是朝中的一位位高权重的大人吧。”
李斯听那人这般说道,不觉一愕,连连应道:“果如先生所言,只是不知先生何以知晓?”
那人将双手分别置于桐木古琴的琴头和琴尾,这才缓缓而道:“大人浑身散发着一股名贵的香料,必然是从中土不远万里所运来,只有朝中贵胄方能用得起,此其一;再则大人出手如此阔绰,不是高官便是豪绅,但是大人言语之间无不透露着文质彬彬,却非一般豪绅所能及,此其二;最令我深信不疑的,便是大人之前要听《礼记投壶》这等奢靡之乐,这也是朝中高官所喜之乐,而且大人方才听小人这曲《阳春白雪》,俨然一副浑身洒脱、怡然自得的心态,只有权位越高的人,习惯了权力的争斗,听得此曲才能对这份怡然自得的心境如此流连忘返,所以小人以为大人定是一位朝中大员,定然身居王侯将相之职。”
李斯听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人果然如陈康所言,眼瞎心却不瞎,几乎把自己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立刻钦佩道:“先生高见,在下诚敢佩服。”
那人倒也依旧不理会李斯的言语,只是继续说道:“其实按照大人今时今日的地位,听小人这首《阳春白雪》许是纡尊降贵了,在下有一首《清商》曲,或许可供大人赏鉴。”
“哦?那老夫愿闻其详。”李斯听得那人又有曲调相赠,立刻来了兴致,随口应道。
那人微微点头,于是又展开了双掌,同时抚琴而奏。这次他则是往往几个手指一齐应韵而动,用的则是轮、拨、撮、锁这般柔和诸多音律的手法,曲调雄浑激励,动人心魄。李斯受其音律所感,顿时只觉得满身踌躇之志却未得,不由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他仿佛见得秦国的朝堂之上,群臣恭恭敬敬地跪拜在自己的脚下,对自己唯命是从,而身后的秦王嬴政,则是不住地对其颔首夸赞,待其如同臂膀一般亲近无疑。李斯见得此景,正欲放声大笑,忽然琴音倏忽而止,李斯大惊,急忙问道:“先生何故停下了琴音?”
那人摇了摇头道:“此曲原本只为振奋人心,激励斗志所用,怎奈大人心气过盛,恐不宜听奏此曲。”
李斯听那人这般言语,不禁一阵沉思,心中暗想:难道此人能看出我心中所念?想到此处,这才低声问话道:“那不知先生以为在下适宜听奏何曲?”
那人沉思一番,低吟片刻,这才回话道:“小人有《清徽》一曲,闻之可止淫乐和气盛。”
“如此甚好,请先生为在下演奏。”李斯听那人此言,不由得暗喜,于是便随手施礼,以示恳请。
那人点了点头,重整了琴弦音律,再行施展弹拨的技艺。这《清徽》一曲,经他妙手奏出,顿时仿若涓涓细流一般,触及人心。李斯听得此乐,此生所经历的种种事宜皆呈现在了自己的跟前,其中自他被秦王提拔之后,起初尚且用才思国,后来渐渐为权势所迷,从而把心思转向了专权霸政,再无心思为朝堂尽心。除此之外,自己不但大费周章,招揽天下名客为自己开疆拓土,更有甚者,甚至不惜手段害死忠臣韩非,令他枉死。见得韩非在狱中连声疾呼,悲愤而亡的场景,李斯不由得心中动容,懊悔不已,眼角不觉也有了些湿润。
一曲甫毕,那人见得李斯满脸愧容,于是停音相问道:“看来大人曾经是犯下了什么失德之事,竟惹得如此懊悔。”
李斯正自沉痛在韩非被自己冤死一事中,忽然被那人这般相问,这才知道自己有所失态,连连提起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十分抱歉道:“前尘往事,思之不禁动容,让先生见笑了。不知先生可还有其他神曲让在下赏心悦目一番?”
那人听了李斯此言,却兀自犹豫了许久,这才发话道:“有倒是有,只是此曲乃当年黄帝合鬼神于泰山之时所作,专为德高义重之人所奏,若非品性极具高尚的人,闻之则不足以服鬼神,到时候鬼神毕集,只怕有祸无福。”
李斯听了,更是大惊,不禁骇然道:“天下竟有这样的曲子?老朽愿闻其音。”
那人固然还是摇了摇头,再三劝阻道:“小人奉劝大人还是不听为妙,大人此前既有诸多失德之事,万一鬼神萦绕不去,大人只怕凶险无比。”
李斯虽然知道自己做下了诸多有违道义的事情,但是他实在被方才那人的种种奇妙的音律所吸引,每每听过一曲之后,只觉浑身被洗礼了一番一样,颇感受用,所以如今那人既有这样的神曲,自己又怎肯就此错过,于是固然坚持道:“在下若是有生之年能够得闻此神曲,虽死无憾,恳请先生不吝赐教。”
那人思虑了一周,依然还是摇了摇头道:“小人既受大人大恩,若是因此而折损了大人,那便是恩将仇报,小人是万万不能为之的,还请大人谅解。”
李斯见那人始终不愿奏他口中所述的神曲,自是不好再强人所难,只得抱拳行礼道:“先生既不肯赐教,李斯自不强求,不过先生若是不嫌弃李斯府邸简陋,可否上府上一叙,李斯自当奉先生为上宾。”
那陈康在旁见李斯如此礼贤于他,此人竟敢兀自狂妄,不尊李斯之命,早就愠怒在胸,此刻更是大声怒喝道:“师旷,我家丞相这般高看于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那人听得来人自报李斯二字,不由得心中一惊,他此前固然猜到来人是位朝中大员,但着实想不到竟是秦国宰相,而且还这般谦谦有礼地待己,如今又听得陈康这般言语,更是深信不疑,连连俯首叩头道:“小人不知是丞相大驾,冒犯之处,还望丞相恕罪。”
李斯一把拉扯住陈康,斜眼瞪了他一眼,陈康满脸通红,自行退居一侧,而后李斯才上前双手一把扶住师旷,慈声而道:“先生快快请起,如此厚礼李斯当受之有愧,此番只为求教而来,怎敢受礼?先生若是能光临敝舍,对李斯耳提面命,李斯自当感激不尽。”
那人先是一愣,随后眼中竟闪出几许泪光,不由得仰天长叹道:“师旷颠沛流离一生,几近成为沿途饿殍,又何德何能,敢受丞相如此大恩?丞相若是不弃,师旷愿为丞相奏些浅薄之音,以供丞相驱驰。”
“好好好!”李斯一听那人既肯为自己效劳,自是喜不自禁,一连叫了三声好。喊罢之后,忽然扭头朝陈康道:“陈大人,先生目有残疾,行动不便,就辛苦你一下,劳你背负一程,前往本相府中,可好?”
陈康万万想不到李斯竟让自己来背这衣衫褴褛、一身臭气的老乞丐,心中不禁暗骂:师旷老儿,我好心来举荐于你,不想如今却要受你驱驰,真是岂有此理!可是心中骂归骂,脸上依旧一脸讨好的笑容道:“丞相吩咐,小人自当在所不辞。”说罢,便极不情愿地将那人拉扯在背上,背负他随李斯一齐往城中府邸走去,不过这陈康口中的师旷到底是何人?他又是如何知道这位衣衫邋遢的穷乞丐便就叫做师旷?原来这师旷便是卫国宫廷乐家大师高扬的徒弟,高扬以乐律闻名天下,师旷也正自得他真传。而当时的陈康也正是卫国的掌礼大臣,他与师旷同朝共事,深知师旷之才,所以他才会在这栎阳城外的路旁认出这位衣衫褴褛的盲丐来。只是卫国覆灭之后,宫廷内人各自逃命为生,陈康趋避至秦国,凭着自己阿谀奉承的本事和对礼家规制的熟识,便继续在秦国礼部出任仕官。而师旷也便从此流浪在外,他因不善言辞不能受他国赏识,却只能凭借着自己手头的一把桐木琴抚琴乞讨为生,生活颠沛流离,哪里安居富庶,他便随之移居往哪里,当时秦国最为富强,栎阳又紧靠都城咸阳,是以师旷便一路乞讨至此。若不是陈康早就知道师旷的才能,仅凭他嫌贫爱富的心性,又哪里会去搭理路边一个穷要饭的?只是如今他算盘打的过头了,原本想凭借自己举荐的功劳搏得李斯的信赖,可不想倒是成了服侍师旷的佣人了,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