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蒙武等人表情悲恸欲绝,无不凄然。嬴政原是个冷血暴戾之人,他自朝殿之上,见得座下蒙武这般阵势,显然是枉顾他君王的威严,所以先前是觉得有些不快,但如今见群臣激愤悲戚如此,便也只得好声劝慰道:“蒙武将军,尔父为国身陷疆场,举国上下莫不为之悲戚,寡人痛失肱骨,也是悲心如焚,还望将军节哀顺变。”
哪知蒙武听得嬴政此言,仰首疾呼道:“王上!家父既为国出征,今受敌贼所害,客死他乡,尸骨难寒。还望王上准予末将发兵讨伐, 以雪家父亡骨之恨!”
嬴政虽口上说得漂亮,实则哪里有心思为蒙骜复仇,只是犹豫不决道:“蒙将军,尔父壮烈捐躯,寡人自当追封其为忠勇侯。只是发兵讨伐一事,还需经得众卿决议方可,请将军稍安勿躁。”
而此时端坐于嬴政左侧下方的长袍道人,则也是嘿嘿一笑,显然毫不在意道:“自古有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蒙将军的父亲技不如人,死在别人手上也是情理中之事,又何须如此悲愤欲绝呢?”
蒙武本就因生父蒙骜的死而痛心不已,忽见嬴政竟然有意推搡,再听了那个长袍道人这般冷言冷语,不由得气的睚眦目裂,大喝一声道:“你这贼道,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小心本将军砍了你的狗头!”
嬴政见蒙武如此动怒,急忙招呼道:“蒙将军不得对仙师无礼。”
这个一脸淡漠的长袍道人便是深幽墨居的阁主太皞,只是如今他已经摇身一变,穿了套道家修行的长袍,成了秦王嬴政眼中的仙师了。太皞听蒙武对自己大呼小叫,只是不屑地笑道:“就凭你这点微末本事,能动本仙师分毫么?”
蒙武受太皞这般言语相激,更是怒火不可遏制,大声呼喝道:“上次本将军一时失手,留了你一条贱命,今日断不会再让你轻易得脱了。”
“哼哼,大言不惭。”太皞连看都不看蒙武一眼,只是朝前随口淡淡道。
嬴政眼见蒙武和太皞就要结下仇结,便低声朝太皞好生说道:“仙师切莫生气,有何不妥可再行商议,以免伤了和气。”言罢,又朝蒙武朗声道:“蒙将军,今日不是寡人不发兵为尔父报仇,只是寡人方才已经说了,此事兹事体大,需得寡人和众卿商定之后再行决议。”
哪知嬴政此话话音刚落,便听得大殿之下有个醇厚的声音朗声而道:“六卿臣工已经尽数在此,有何决断还望大王示下。”
殿上众人听得此话先是一惊,但觉此话语气分外熟悉,纷纷往身后看去,却正见丞相李斯带着一群文臣扬步而来。嬴政原本找个借口可以打发蒙武这般咄咄逼人的架势,可哪里知道此刻蒙武倒是未能打发,反而把更为棘手的李斯给招来了。
李斯领着秦氏六卿,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直到廊阶之前与蒙武并肩而立。他见了嬴政,便执笏行礼道:“微臣李斯特率秦氏六卿前来觐见王上。”他话落行礼之时,身后的六位长者也是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嬴政见李斯居然将秦氏六卿都请上朝来,心中自是不悦,随口问道:“李爱卿,你这般兴师动众请了这诸多我大秦元老来,到底是何用意,难道是来威逼寡人不成?”
“微臣自是不敢,只是今日微臣适逢听闻蒙武将军要为其父领兵出征,需得经由朝殿定夺,所以请了六卿前来一起商定此事。”李斯不紧不慢,十分有礼地回奏道,但是他知道,此刻即便是嬴政,也不得不给他一个面子。
原来这秦氏六卿便都是秦国三朝重臣,六人合议决断便是“六卿合议”。“六卿合议”是能够决定秦朝宗庙社稷大计之人,甚至可以废立无道之君,另立新主,其权力甚大。之前秦国先祖嬴渠梁在商鞅的影响下采用法家思想设立此制,则是为了制衡君王的权势。之前嬴异人归天后,长安居成蟜和吕不韦欲夺君位,到底是这吕不韦占了先机,立了嬴政为君主。但是为了能够将来制衡嬴政,六卿便再度登场,名义上拥嬴政为王,实则有制约嬴政的权力。原本这樊於期便就是六卿之列,只是被李斯和嬴政逼的反了秦朝,所以他的位置便由其他人替补,六卿依旧存列。故而此刻李斯请了秦氏六卿前来,嬴政自然要忌惮三分。
“寡人原本就打算另择时日召集六位尊长前来商议此事,不想这倒是正巧了,六位尊长如今正好适逢到此,那便烦劳诸位为蒙将军决议此事可好?”嬴政见李斯显然是有备而来,所以不得不软了口气,朝那秦氏六卿恭敬而道。
“王上英明,我等自然会为蒙将军商定出征一事,然则在此之前,我等还有一事相求,还望王上应允。”此时六卿之中站出一位发须苍白的老者,朝嬴政拱手而道。此人虽是年近花甲,但是语音中气充沛,一言既出,全殿上下群臣都听得十分清楚,此人便是秦国重卿白起的后人白仲。武安君白起乃秦国先朝有名的重臣,举国上下无不诚服,被赐死杜邮之后,其子白仲被追封为侯,身居六卿之列。
嬴政但见白仲如此当仁不让,自然不敢怠慢,于是便好生应道:“白长卿有何指教,但请示下,只要合情合理,寡人自然准奏。”
白仲得嬴政此言,昂然道:“老朽风闻王上近日得信一位江湖术士,并将此人奉若神明一般。然则依老朽看,此人乃我大秦之祸源,先前蒙骜将军出征时,此人就蛊咒蒙将军此番不得全身而退,今果然中了他的凶相,使得我秦军将士埋骨山野之间,如此不吉不利的妖道,大王需将其驱逐出朝,以保秦国社稷无忧。”
白仲话音刚落,便听得其他五人一起齐声而道:“臣等附议。”
嬴政忽然听闻白仲竟然先冲着太皞来,倒是吃了一惊,可他正在向太皞寻求长生不老之道,哪里肯就此听了白仲之言,将其驱逐出朝?于是浓眉紧蹙,朝太皞斜睨了一眼,兀自犹豫不决。
而这太皞也没料到李斯竟然会搬出秦氏六卿来对付自己,心中暗暗怒骂:“好你个李斯,明明是你举荐蒙骜出征,如今蒙骜兵败,本当追究你的罪责,你反倒是先行恶人先告状,反咬本尊一口,这一招当真是狠毒!”
而蒙武忽然呢听闻白仲提起当日太皞和范睢一道出现时,曾有恶言谓自己的父亲此番出征不能全身而退,不想如今果然应了此凶言。回想自己父亲戎马一生,历经大小征战数百起,从未有败,如今竟然被这贼道一句咒言断送了性命,这贼道不是父亲的克星又是什么?想到这里,不禁睚眦欲裂,牙齿格格作响,似乎要生吞活剥了太皞一般。蒙武身后的送灵长队,都是蒙骜生前的旧部,蒙骜待他们有厚情,所以这般听到白仲此言,也都是和蒙武一样,怒目圆瞪太皞。
嬴政见众人一齐把仇视的目标都集中到了太皞身上,也觉得实难替他维护,只因自己长生不老的梦想太过强烈,所以还是面露微笑,好生朝白仲说道:“兴许天灵仙师只是随口一言罢了,不足为凭,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
“王上今日若不将此人驱逐,只怕我大秦社稷宗庙将不保,还请王上三思。”白仲步步紧逼,丝毫不退让。
蒙武更是抱拳相向,提高嗓门斩钉截铁地向嬴政道:“请王上三思!”
这堂上文武二大臣相互一气气势汹汹地逼迫嬴政,这倒是嬴政掌权以来的第一次,之前只因嬴政本就性情暴戾,再加上堂上多有李斯为其掌局,即便是蒙骜、王翦等武将重臣,虽有心与李斯争辩,但终究也不能敌,是以群臣无人对嬴政的决断敢有异言,今日忽然见了此等架势,群臣无不将目光放向丞相李斯,且看他如何反应。
只见李斯不紧不慢,缓步走至白仲和蒙武之间,手执白笏好生施了一礼,而后正襟而道:“老臣闻自古圣明贤君者,能纳海川之言,收江湖之音。古有皋陶和伊尹潜心辅佐尧舜禹,是故殷商昌盛如斯,后有武王重用姜尚而周朝兴。所谓百官之心不可违,天下之心不可逆,老臣以为大王乃贤明之君,不敢多有陋言,唯听大王圣裁。”他言罢之余,故意斜睨了一下太皞,以报复他当日如此羞辱自己的后果。
李斯这几句寥寥之语,明则并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实则已经是将嬴政逼上了无法回头的绝路。满朝文武中,其中原本多有一些逐渐依附太皞的臣子,此时听了李斯番险恶至极的言语,无不感到惊悚可怕,无人再敢出来为太皞说情。同样对于依附李斯一边的群臣,虽然觉得李斯此举着实高明,但是如若用的不善触怒了嬴政,未免反倒落了个自讨苦吃,所以在形势未明朗之前,也是一片噤言。而嬴政也是被李斯这番言辞逼的无从适口,只是阴沉着脸面沉默不语。他固然知道如此草率地将太皞驱逐出朝堂未免有些荒唐,但是他若是不顺从秦氏六卿和李斯的威逼利诱,必然是要违背了自己明君的衔头,所以踌躇不决,心乱如麻。
正当众人诚惶诚恐,一片肃穆之际,忽然见得太皞从座上站起了身子,未向嬴政请示一二,便径直朝李斯走了过去。众人都知道太皞身怀通天一般的绝技,见太皞脸色淡然阴沉,只道他要对李斯下毒手,其中胆子小的文臣便兀自闪了一边去,以免误伤了自己。而对太皞极为仇视的蒙武等一干武将,则是为了防止太皞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各自怒目相向,三三两两聚拢过来,挡在了李斯的跟前。
可是那太皞早已修炼的《八龙神策》第九重的神功,莫说这几个丝毫不会武学的将军,就算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各家武学高手,若是想挡住今时今日的太皞,也是难上加难。只见太皞一声冷笑,倏忽一道疾风从身边划过,这众人还未仔细看清楚太皞的身形,他便已经站到了李斯的身旁。
众人见太皞如此之快的身法,如同鬼魅一般,不由得失声惊呼起来,就连李斯自己也是吓得倒退了两步。他虽然知道太皞并不是什么有道仙师,也不是什么地府鬼魅,只不过是个学武的江湖中人,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在当年在自己的府堂之上,太皞与惠离、逍遥散人等一起过招的时候,也不过是各有所长,可今日这般武学造诣,确实是快如闪电,却又悄无声息,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哼哼,李丞相,好高明的手段啊。”太皞一个闪身已到李斯身旁,只是他并未像众人想象的那样,出手伤及李斯的性命,只是冷冷地在李斯耳边低语了一句。
李斯听得耳边这般可怕的笑声,知道自己的性命随时有可能丧于太皞之手,心中虽有胆寒,但却依然故作镇定地低声回应道:“不敢不敢,钜子老弟你过奖了,你我算是各有千秋吧。”
他二人一人一句说的音若游丝,旁人并未听得清楚,而此时挡在李斯跟前的那几位将军这才反应过来太皞已经站在了李斯身后,正要上前来擒拿,忽见太皞右脚脚尖微微一点地,身体便若一片轻羽一般飘出去了数丈。他双手微微朝坐堂上的嬴政施了一礼,朗声道:“天灵自得道下山以来,得蒙明君秦王赏识任用,自是感激不尽。怎奈今日群臣对天灵有所误会,以致秦国君臣不和,天灵自觉有失,唯有一别方能化解这场危机,至于群臣对天灵的误会,他日必定会有化解,天灵不敢相扰,就此告辞!”
他言语之时,声音已是愈来愈远,只是话还未尽,人影已经不见,满朝上下无不骇然。众人正自惊异之间,忽闻殿堂之上响起一片声响:“李丞相,渊源自有重逢时,咱们后会有期!”那声音冷傲阴厉,却仿佛是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一般,在大殿上空来回飘荡,绕梁不绝。这声音明明是太皞所发,但是众人皆不见他的人影,无不各自惊悚之下面面相觑,他们哪里知道,这百家武学之中有一门千里传音之术,与盗昇出使楚国之时公输蓉用此法传他言语一门武学,太皞用的正是此门绝学,只是他的造诣显然要比公输蓉要高出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