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见他故意扬了扬身上的锦绣长袍,则是要在他跟前显摆如今在嬴政跟前的地位,于是脸上如罩了一层严霜,沉着嗓子道:“不必了!钜子老弟既如此繁忙,恕本相打扰了,告辞!”说罢,便一甩长袖,拂然而去。
“李丞相,那我就不送了!”太皞见李斯拂然而去,故意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而后脸上渐显得意之色。
眼见李斯头也不回地愤然而去,太皞身边这才缓缓走近一人,朝太皞恭谦道:“钜子师兄如此怠慢李斯这奸贼,只怕这贼老头此去定会寻师兄的麻烦。”
哪知太皞哼了一声,满不在意道:“他还自以为是之前的那个权倾朝野的李丞相吗?如今嬴政已对我深信不疑,不久之后,莫说是他李斯,整个大秦都会落在我的手上,难道还怕他小小一个李斯找本尊的麻烦?”
那人连连点头以示附议,随后朝太皞再次恭敬施礼道:“钜子师兄所言极是。”
太皞对他的奉承则是不以为然,反而话锋一转,极为认真地问话道:“本尊安排你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那人拱手禀告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需那人一到,便决计是逃不了的。”
太皞听得那人这般回禀,较为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从手中取出一道密令,递给那人,再次嘱咐道:“你去找下云龙坊的陆游海,他号称‘神手书圣’,自会有办法助你。”
“是。”那人接了太皞的密令,便准备接手去办了,哪知刚刚回转过身来,却被太皞手一扬,拦住了去路。
那人先是一惊,急忙抬头看看太皞有何吩咐,却见太皞一副笑眯眯的模样朝他道:“师弟,你只要将此事办成了,将来师兄得掌秦国大政,必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太皞叫此人师弟,正是因为此人便是当年四大杀手之一的玄冥,自太皞执掌深幽墨居之后,他一直奉差在太皞左右,虽然心中对太皞的蛮横的处事方式极为不满,但是眼见蓐收、柳云炳等人相继惨死在太皞手上,可知太皞的武功和手段何其高深和毒辣,自然心中颇有忌惮,即便不满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默默奉命行事,丝毫不敢有所差池。如今忽然得见太皞对自己这般好话,不禁一愕,随即展开笑脸道:“多谢钜子师兄挂怀。”
太皞斜睨了玄冥一眼,脸上也是露出奸邪的笑容,随即迈开轻步,朝秦国的宫闱方向去了。
李斯自上次在深幽墨居拜访太皞被拒之后,心中一直恨恨不已,自他荣登秦国宰相一位之后,满朝上下无不受其所制,他何时受过这等屈辱?所以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给太皞一个措手不及,以报当日受辱之恨。
这日,他正查阅各地所郡县所上报的奏折,只翻了几卷简牍之后,他突然发现以往一直对他恭敬备至的各方郡守,所上报的奏折竟然含糊其辞,显然有敷衍之意。原来这些郡守中多有见风使舵之徒,当日在大殿上见得太皞宛若仙人一般刀剑不伤,又受秦王如此厚待,都纷纷对他奉若神明一般,见之无不私下朝拜,以求仙术之道。这般馋臣虽家财万贯,然和嬴政一样终究是忧虑不能颐养天年,所以这才各方寻仙求道,如今正好当朝所见,何人不借此机会趋炎附势呢?
李斯一想到太皞用诡诈之术诓骗群臣和嬴政,把他们哄的团团转,竟然连自己这个宰相都不放在眼里,顿时越想越气,勃然大怒之下,“啪”的一声将手中简牍狠狠地摔在地上,怒声喝道:“贼厮鸟,本相与你势不两立!”
他这一声怒骂,引得候在屋外的仆众纷纷闻声而入,慌慌张张地来到李斯跟前,直追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斯心中虽然痛恨太皞,可是这般隐密的事情,他又怎会跟下人一般说道,只长袖一挥,吩咐了一句“都下去吧”,众奴仆见主人这般打发,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都又退了下去。
可是谁知道,这众奴仆刚刚退下,李斯正单手抵额,暗自烦恼,忽然又听得屋内有急急忙忙的脚步声朝自己传了过来。他本自烦心不已,听得这般脚步声,又以为不知是哪个不懂事的奴仆来添乱,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怒喝道:“不是让你们都退下了吗?还来干什么!”
那个脚步声听得李斯这般怒喝,急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禀话道:“启禀宰相大人,是礼部程康大人求见。”
李斯自之前在咸阳城收拢的宾客门生中,多有像惠离、张定、逍遥散人等百家中佼佼有名者,却在赴往燕蓟之后再没了踪影,而剩下的宾客中,多以文儒者居多,实难再有身怀绝技之人,投在李斯门下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好图个生计,所以多半都不能为李斯所用。李斯花了大本钱却样了一群庸庸无能之辈,这让李斯原先布下的“东进取政”的计划一一落空,反而使得他在朝中的地位日渐衰败起来。所谓“东进取政”,则是说服秦王继续东进,逐个并吞其他诸国之后,在朝中树立无人能及的威望,取得秦国朝野的决断权。
现下他身边无人能用,焦心万分,这才不得不找太皞商议,哪知又连吃太皞一个闭门羹,正是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羞辱感。如今他听得仆人来报的人是礼部的陈康,那陈康原也不过是个只会溜须拍马之人,并无什么过人之人,于是便不耐烦道:“就说本相今日公务繁忙,不见。”
“可是…”那奴仆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抬头见李斯这般焦躁的模样,生怕惹他动怒,于是不得不应道,“诺。”领命之后,便下去传话去了。
哪知这仆人刚刚准备退下身来,却听李斯又一阵低沉的声音喝道:“慢,让他来见吧。”那仆人突然经受这一瞬间的转折,心中一愕,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道:“诺。”于是便赶紧回身下去转达去了,生怕动作稍有迟疑又要逢了李斯的变故。
李斯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原来这陈康虽说是个谄谀之人,但是却对李斯倒也是忠心不二,不像那些见风使舵的下臣。而且他每次来通风报信,虽说不是什么绝世秘密,倒也值得一闻,上次和颜师来禀报司马空一事,李斯至今还记在心上。所以李斯想到此处,这才转了念想,命人差他前来。
不一会儿,陈康果然小步疾驱晃上前来,见了李斯俯首点地而拜,扬袖高呼道:“下臣陈康见过丞相大人。”李斯见他俯首贴地,行礼倒是比其他任何人都恭敬,不禁笑着打趣道:“陈大人果然不愧为礼部魁首,礼数竟用的这么周到。”
陈康连连唯唯诺诺道:“应该的应该的。”
“不知陈大人今日所谓何事,要如此疾驱来见本相?”李斯见陈康如此恭维的模样,心中的烦恼顿时褪去许多,随即笑眯眯地对问道。
“难道宰相大人还不知道吗?”陈康忽然一脸惊疑道,“咸阳城外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威武大将军蒙骜的军队已在华**被六军所破,全军覆没,如今函谷关也已经落入六军的手中了!”
“什么!”李斯听得陈康此言,顿时如五雷轰顶一般,倏忽而立,上前一把扯住陈康的衣襟,大声喝道,“你再说一遍!”
“蒙…蒙将军出战不利,殒命华**了…”陈康见李斯怒容如此,不禁战战兢兢地简单言语了几句。
李斯依然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因为蒙骜自出战以来,从来都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战神将军,所以才被秦先王敕封为威武大将军,却不想如今竟然殒命在华**,如何能让他能接受?他将陈康的衣襟越扯越紧,一字一字极为严肃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千真万确,蒙…蒙武将军已经拖着其父的灵位往秦王殿去…去了。”陈康被李斯扯的瑟瑟发抖,连说话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李斯听了陈康此言,浑身如僵硬了一般,手中紧扯的陈康的衣襟也不自觉地松了开来,良久之后,他漠然端坐了下来,心中沮丧绝望万分。原来这蒙骜之前正是李斯向嬴政所荐,他接连举荐司马空、蒙骜等人,本想打算以此取得嬴政的信任,可如今却无一人凯旋,反而更是让他失去了嬴政对自己的信任,他如何不沮丧?再加上如今太皞凭着自己的《八龙神策》的心法冒充天命仙师已然骗取了嬴政的信任,此番蒙骜败亡,定然又让太皞更占上风,想到自己受太皞的屈辱更难以得报,如何又不绝望?
陈康见李斯痴痴呆坐,脸上一脸迷茫绝望,心中也有些害怕,小心地低沉着声音试探性问道:“李丞相,李丞相?蒙武将军已经快到秦王殿了,我们是不是也要去看看?”
李斯被陈康喊了几声,之前仍没有半点反应,忽然听得蒙武二字,脸色不禁一动,蓦地转了头来,对陈康道:“你说蒙武已经捧着其父的灵位去了秦王殿?”
“正是,蒙武将军已是悲恸万分,决意要恳请大王准其出征,代父报仇。”陈康连连回话应道。
李斯听到此处,脑海里里闪过一道灵光,浑身打了个激灵,忽然哈哈仰头大笑,眼中露出一道凶光,定声而道:“岂不闻祸兮福之所倚?太皞,这一次我看你如何得脱!”
陈康见李斯突然变得这般可怕,却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不住地小心喊话道:“丞相大人,丞相大人?”
李斯并不应陈康的喊话,只是径直转首过来,对那陈康说道:“陈大人,请代本相速速通禀六卿各部,今日随蒙武将军一起上朝,向大王请命!”
陈康虽不知李斯要他这般作为有何用意,只是点头哈腰遵了诏命,去向秦朝的文公六卿通禀李斯的旨意去了。
此时的秦王大殿上,正笼罩着一层悲恨和肃穆,只见大殿长廊之下,正有一人头缚白巾,身披麻孝,手托灵牌,灵牌上书:“尊父威武大将军蒙骜之位”,而这手捧灵牌之人,正怒目圆视,双颊侧隐隐还有泪痕,只是满脸的悲恸与愤怒已经将这泪痕冲淡了许多,他脚下一步一顿,径直朝秦王的议事朝殿之内走去。而在他身后,则也是一群身披白衣,手举长杆帷幕之人,这些人的神情亦大多同那人相差无几,都是怒目相视,接踵相随。
此人正是蒙骜之子蒙武,蒙武之前听闻前线哨马回报:生父蒙武战败,函谷关已失,那时还有所不信,直到庞葱出现在自己的跟前,向他详细陈述了原委,这才始如五雷轰顶,瘫然在地。可是这蒙骜的几万大军明明已经全部葬身在华**,这庞葱如何又能得以幸存下来?原来当日他发现空中巨石凭空坠落之时,立刻反应到是中了埋伏阻截了,所以在接下来的混乱中,他便钻入了几个士卒的尸体底下,这才躲过了这场浩劫。待大雪封山之时,荆轲等人已经尽数离去,庞葱便又从死尸底下钻了出来,连夜过了华**,便直奔咸阳而来。几番辗转之后,终于找到了蒙骜之子蒙武,并向他转述了当日所发生的一切,蒙武深知庞葱与蒙骜乃是世交,所以才确信了哨马回报的讯息。蒙骜得闻生父死讯,悲恸若失,而庞葱则是不甘就此落败,于是从旁鼓动蒙武向秦王请命出征,蒙武悲愤交加,果然不假思索欣然答应,随后便会同了蒙骜的旧部将士一齐披麻戴孝,扯帷扬幕,摆开送灵的长队,向秦王嬴政的朝殿去请讫了。
秦国朝殿长廊台阶足足有四五十丈,从秦王所在的正殿上座看向廊尾,只能看到如同蝼蚁一般大小的人物。但是此刻,群臣林立于廊道两侧,蒙武手捧蒙骜灵位,每走三步,便听得一旁有礼节大声喊话道:“跪!”一音甫毕,便见蒙武所领众送灵的将官一齐下跪,朝秦王所在正殿叩了三叩,便起身继续向前挪步。只再走九步,便又听得礼节喊了一声:“叩!”蒙武便又领着众人下跪,只是这次叩的是九叩。如此反复,直至蒙武走到嬴政廊阶的正下方为止。而廊阶之下乃是群臣所能靠近君王的最短距离,所有文武百官只能就此上报军机政务,但凡有重要奏折,只由宦官上下传递,旁人不得踏足。这便是嬴政为了不遭遇刺客行刺,而特别定下的朝见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