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吃了这一大亏,本来还想狡辩几句,可明明之前和公输蓉有约在先,确然是她答了自己的问题,虽是旁门左道之说,却正巧也是答得合丝合缝,自己却也只好无话可说,只怪自己方才一时大意,出题之事没有说个明白,让这姑娘给钻了空子。如今他只得宛然一叹,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小果自是机智聪明,鄙生技不如人,在下服了,你有何吩咐尽管说吧,只要是鄙生能做到的,自当义不容辞。”
荆轲和公输蓉倒是未想到这书生比起之前那渔人倒是讲信义的多,其实他们有所不知,读书人一向以信义奉为根本,以成君子之风,所以所应之事,一并概无反悔的道理。既听那书生这般说道,公输蓉这才学着儒生模样朝他作揖施礼道:“公子博学多才,小女子侥幸取胜,承让了。至于吩咐之事,倒是自不敢当,公子只需回答我二人先前问你的那个问题便可。”
那书生仔细回想了他二人之前的问话,似有所悟,不过在未回答之前反倒是先问道:“你二人何以知道鄙生知晓孙前辈的所在?”
公输蓉吟吟一笑,答道:“索魂桥乃通往听潮亭的绝路,一般外人根本进不来,如今公子在听潮亭下吟诗诵曲,自然是这里的人才对。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公子定然还有一个以捕鱼为生的师兄吧?”
书生听公输蓉这般说道,顿时大惊失色,连连追问道:“姑娘何以知晓?”
公输蓉指了指荆轲背上的竹篓,随口答道:“此物只怕便是你师兄之物,方才进入索魂桥之时,你师兄故意要难为我们,却叫我们给点了穴道,此时只怕还在索魂桥端吃着冷风呢。”
书生自然识得荆轲背上之物正是师兄的捕鱼器具,听公输蓉如此一说,“啊”了一声,便迈开疾步,急着要去营救自己的师兄渔人。刚刚走开亭子,却听公输蓉在一旁问话道:“公子比试落败,还没兑现自己的应诺,便要就此离去吗?”
书生这时方才明白过来,想是自己刚才太过着急,只顾着去救人,忘了这茬子事了,于是又只得扼腕长叹了一下,回头道:“罢了罢了,师尊怪我也只好怪我了,你二人顺着听潮亭往东的小路直走,往前见得一座树屋,那便是师尊的所在了。”
书生说罢,便再行迈开疾步,头也不回地向索魂桥疾驱而行了。却听得身后荆轲一番大喊:“多谢了!你师兄哑门穴、气海穴受封,阁下只需解开这二穴即可!”
书生自是听在了心里,也不接话,直朝索魂桥头而去。而荆轲与公输蓉提点完那位书生之后,相视一笑,便按照书生的指示继续顺着小道往东而去了。
大致又走了一炷香的时辰,荆轲果然见得前方有一处破旧简陋的树屋,那屋子只以几根树杆随意架设,顶上遮风挡雨之物却也是些凌乱的稻草,如此鄙陋的屋舍,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海风给吹走,可偏偏能坐落在此处,却叫荆轲惊叹不已。
再走近些许,便见屋舍一旁有个座椅,其上坐着一个干瘦如柴的身影,那身影头戴一顶破旧雨笭,跟前放着一根细长的竹竿,似乎是在垂钓。难道这就是孙膑老前辈?荆轲心中一阵暗思之下,已是泛起阵阵惊喜,再回转过头来看了公输蓉,见她也是笑容满面,当即心有灵犀地并步而行,一齐朝那身影走去。
走近那身影一丈开外,荆轲从侧面但见那人果然是个老者,只是鹳骨奇凸,脸颊深陷,发须却是花白齐整,足有一尺多长,自然垂于胸前,随海风微微摇摆。荆轲见了此人的侧面,不禁想起自己的恩师钜子腹,大致也是这般模样,心中有些惊喜,又有些悲凉,只是他没有多想,这风烛残年之人,大致都是这个模样。
“晚辈荆轲、公输蓉不远万里,一路寻觅至此,特来拜见孙老前辈!”他二人十分恭敬地朝那老者躬身施礼道。
那老者也不回头,只是双眼凝视远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刻在此的石像一般。
荆轲知道但凡隐居的高深之人,一向不轻易答话,于是灵机一动,口中念念有词道:“碧海潮生听夜雨,笑看风起云涌时。”
那老者听了荆轲忽而道出此言,似乎身子微微怔了怔,只是动静实在太小,根本分辨不出他方才是否动过,但是却听得一个十分低沉的声音道:“是司马空叫你们来寻我的?”
那声音虽然低沉沙哑,但却是中气十足,正是那老者发出的声响。荆轲一听此问话,心中大喜,立刻施礼答道:“晚辈在中原征战,遇得了棘手的劲敌,蒙司马先生所引,特来此请前辈相助。”
那老者听了荆轲此言,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声笑的极低,几乎一带而过,随后又听他道:“司马空明知老朽不会再出山,却还要引你二人前来,想必是他不愿再涉世事,却要来坑害老朽来咯。”
荆轲听了那老者之言,心中一阵惊疑一阵迷糊,惊疑的是此人足不出户,却知司马空已经不问世事,独自寻觅田园之乐去了,迷糊的是他却又说司马空叫自己来寻孙膑,却是来坑害他的。
“难道老前辈真的只愿一生一世与海潮相伴,笑看风起云涌而不问天下苍生疾苦么?若是如此,前辈何以又仿效太公,在此空空垂钓,怕是在等人前来请前辈出山吧?”公输蓉此番言语,着实令荆轲吃了一惊,他自然也听得过太公垂钓,愿者上钩的典故,只是他方才并没有注意这鱼竿上的鱼线竟然没有一个浮标,全然是沉在了水底,莫非眼前这位孙老前辈也是待人来寻他出山?
可是谁又知道,那个老者又微微笑了一声,似乎全然没有听进公输蓉的说辞,只是用更为凝重的言语道:“呵呵,姑娘冰雪聪明,不过你这次似乎是猜错了。”那老者说罢,随手一扬,将那鱼竿提了起来,却见那鱼竿上除了一根细细的长线之外,便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那老者举起鱼竿,双眼凝视在海风中随风飘荡的鱼线,意味深长道:“太公当年以直针落钩,自然为了出仕,而老朽垂钓从来不下鱼钩鱼饵,又何来有出仕之说?垂钓本只为性情,看看这潮起潮落便足矣,若是过于追寻名利,那么人生便过的太辛苦了。更何况名利不过过眼云烟,人终究要于归于尘土,又怎能带的走这些虚名?”
那老者一番言语,确实句句在理,荆轲与公输蓉闻之无不愕然,他们原本以为孙膑隐居在此,只待世上能者请他出山出仕,不想他是当真看破世事,不愿再与天下纷争之事为伍了。荆轲自是惋惜万分,但是孙膑若不能出山,那蒙骜的鱼丽阵就无法破解,六国盟军就要为此被阻挡在函谷关外,最后无功而返。于是他便又再次恳请道:“老前辈,如今秦国暴虐,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中,难道前辈真的就忍心不问百姓疾苦吗?”
老者听了荆轲此言,继续凝视前方,沉默不语,任海风在耳旁呼呼划过。过了片刻,他才挪动座椅缓缓转了身来,荆轲见他双瞳凹陷,眼珠内蕴含的经历因岁月的苍老而浑浊,但是却矍铄有光,果然与钜子腹相差无几,想不到眼前这位就是当年叱咤风云的齐国第一军师孙膑,但此位年近百岁的老者却正是孙膑无疑。孙膑自当年相助齐国田忌大败魏国,于马陵向自己的师兄庞涓复仇成功之后,居于军师之外。然而田氏晚年处于乱权纷争之中,齐国上下一片大乱,孙膑不得已请辞归隐,枉他原本满腔的抱负却就此毁于一旦。事隔这么多年,世人自当孙膑早已离世,可谁人又知,孙膑虽已年近百岁,却依然健在世间,如今活生生地端坐于荆轲的跟前。
孙膑双眼凝视这位气宇轩昂的小伙子,微微顿了顿首,而后说道:“少侠可知司马空为何要引你而来?”
荆轲被他一问,一脸愕然,连连摇了摇头。
孙膑微微一笑,脸上露出慈祥的神色,接着说道:“一年前司马空与老朽不羁而遇,两人交谈之下,各觉对方身负经国济世之才,不过那时他倾向于出仕,而我倾向于归隐,我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他便留下一言:他日他若真的于我一样归隐,便要举我出山。所以你带着他的言辞前来寻我,那必定是他已然看透世事,随我一样归隐山林了。所以这位少侠,像他这般如此注重仕途的人,到头来却还是选择了归隐,你如今却偏要请我出山,岂非要让老朽自己违逆了自己的原则?”
荆轲听罢孙膑此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孙膑是抱定了决心不再出山的,所以别说是自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晚辈前来请他,当真是向司马空、樊於期这样有名望的人来请他,他也断然是不会答应的。
荆轲想到这里,不禁大失所望,一股忧郁的气息直从胸臆中迸发出来,顿时气血翻腾,内息不调,差点失足摔倒。而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不远处有人大喊:“这两个贼娃娃,太过狡诈,要是让我再遇到,定要叫他们碎尸万段!”
那个喊话的人,正是之前被荆轲定在索魂桥头的那个渔人,如今被他师弟解穴救了回来,如何不恼,一路大喊大骂,快步归来。这会他骂了一通,正好瞧见荆轲和公输蓉二人在孙膑身后肃然站立,不由得火气正好有了发泄的地方,于是一个箭步,使了一招“缘木求鱼”,探身便一拳朝荆轲挥来。
荆轲原本以他的武功,别说那渔人如此堂而皇之地出手伤人,即便是有人暗中偷袭,也决然逃不出他的心觉。可他如今正自心中忧郁,暗暗发怔,所以那渔人出手伤他他竟然毫未发觉,倒是公输蓉听得身后有人大喊大叫,早一步发觉了那渔人对荆轲施展出了杀手,于是立刻急的大喊了一声:“荆公子,小心!”
荆轲原本正自伤神,忽然听得公输蓉这一大喊,登时反应了过来,可是此时那渔人的拳风已经到了荆轲后心,相距不足一尺,再加上那渔人本就狂怒不已,这一招使得风驰电掣,这点距离已然根本不可能再躲避,唯有硬生生接上他一拳了。
可是荆轲所习的《墨守八式》中偏偏有一招叫做墨鱼自蔽,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驱动自己的身法来躲避对方的袭击,但是这招使出,虽然可以令自己的身躯免受伤害,但是由于变幻太快,自己的意念还已然留在了原地,便如同那墨鱼喷出墨汁来帮助自己逃避一样。这一招使出,荆轲的身形已经幻化到了公输蓉的另一侧,而自己的意念所凝聚的身影依然受了那渔人一拳。
那渔人明明觉得自己的拳风已经狠狠地打在了荆轲的身上,可偏偏定睛一看时,眼前那个被他击中的身影顿时如烟雾一般幻化的无影无踪,再等他仔细寻找时,才发现荆轲的真身却已经在公输蓉一边,不由得大骇道:“你这臭小子使得什么妖术!”
而正待他大声呼喝之际,孙膑则是显现出了一脸的惊疑,口中喃喃自语道:“墨守八式?”那渔人更是不理会孙膑什么表情,只一心要叫荆轲好看,随即又大喝一声:“臭小子,再吃我一记!”说罢,使出一招“鱼跃龙门”,双腿向上飞起,横腿直扫了过来。
荆轲原要躲开渔人这一击,本是轻而易举之事,只是他在公输蓉身旁,那渔人这一击可不是单单能击中他一人,所以为了不让公输蓉受到伤害,他不得已再次以内力相抗,一招“画疆墨守”运足了气劲,挡在了公输蓉的跟前。
那渔人的招式固然凶猛,但是他的内力修为哪里能及得上荆轲的墨家内功心法,只听得“砰”的一声,他飞腾在半空的身子便被一道强大的气劲给反弹了出去,就要顺势摔一个狗吃屎。可是不远处的书生见得师兄就要就此吃亏,立刻一个飞身迎上,使出一招“舞文弄墨”,便借着手中书牍的气劲,给师兄借了一把力,渔人这才得以安稳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