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梢头,复又垂西,夜色渐深渐沉。
北堂知远躺在榕树上,一觉好眠,却猛然惊醒过来。
原以为不在乎,没想到心里到底是惦记着了。
从树上跃下来,他思忖片刻,走向了自己曾经的房间。
此时,燕城雪已然入睡,不过梦中惊魇,眉头深锁,额上全是汗珠。
"喂。"北堂知远伸手摇了摇她,"醒醒。"
燕城雪惊然睁眼,惊魂未定地一把抱住他。
北堂知远呆住了--出生十八载,他还从未被哪个女孩子这样抱住过。果真如贺兰所言,她身上是花草的清香,满抱满怀,似是抱住了整个春天。
铁石心肠也软了几分,北堂知远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背:"别怕,阿雪。"
陌生的声音,陌生的气息。
燕城雪身躯一颤,连忙一把推开他,拉过被子挡在身前:"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月光从窗口漏进来,照得眼前的少女如月色皎洁,明艳动人。
怀中还残留着她的温度,鼻尖还萦绕着她的馨香,而心里......
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越矩了,北堂知远忙收回心神:"我,叫北堂知远。"
"我知道。"这些许工夫,燕城雪也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她抬起头,面容上的笑容得体而疏离,"今日多谢北堂少宗以树叶为诫,免我练错了心思。"
这样的客气......想到她和贺兰梵在一起时,互称名姓,熟稔亲密,北堂知远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
"你可以叫我阿知。"出口方觉冲动,可已经收不回来了。冲动鲁莽,这可是身为少宗的大忌!北堂知远暗自懊恼着。
"阿知?"燕城雪抬头看向他。
好美的一双眼睛!北堂知远瞬间被那双茶瞳摄住了心魂,完全忘了心头的懊恨。
净如琉璃,澄澈纯净,盈了月光在里面,潋滟空濛。有这样一双净眸的人,应当是心思恪纯,可白日里她练剑之时却是藏了千般事万般情在心里。纯与垢,黑与白,她的心里,又是怎样的呢?
"阿知想从我心里,窥探什么?"燕城雪笑吟吟的看着他,眸眼不带一丝笑意。
谨慎细腻,戒备警惕。杀意起时心无澜,狠绝生时退路留。看似亲近生,实则绵中藏针。
她是他的同类。
北堂知远心里蓦地欢喜起来,对眼前的人起了兴趣--这样一对无尘的眼睛,仿佛能通过这双眼看透她的心。可若抱着这样的心思,被她的眼睛吸引,被看透人心的反而会是窥探之人。
北堂知远站直身,丝毫不为她的不善所恼:"阿雪,我是你的同伴,不用警惕得像只小刺猬。"
"阿雪?"
"是啊,阿雪。"
"同伴?"
"和贺兰一样,是同伴。"
茶瞳里盈了笑,燕城雪将手放在心口:"同伴,你唤我阿雪,这里很暖。"
顺着她的手看去,北堂知远从她微敞的衣领看到她左肩胛上有一块墨色的印记,似是一种花,虽只铜钱大小,但花朵花瓣层叠繁复,花蕊花脉清晰可见,十分逼真。
这是!北堂知远神色一紧。
注意到他的目光,燕城雪微微拢了拢领口。
北堂知远却完全没有避讳的意思,他直直看向她:"很特别的印钿,用什么烙的?"
"这是胎记,只形状特别了些。"燕城雪抚上肩,似自语道,"不过,原本是赤色的,许是年岁见长,变成了墨色。"
绝对不会错!北堂知远心中愈发肯定。他按了按她的肩:"还早,你再睡一会儿。"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目送他出去合上门,燕城雪抬手抚上他按过的地方,低语着:"阿知,同伴......"
......
接下来的日子,北堂知远代替贺兰梵陪在了燕城雪身边。
北堂知远没有贺兰梵那么爱说爱笑,更不会饮食汤药样样亲力亲为。他陪着她,更多的是书房共阅,递给她一本留有他温度的书;抑或是她消耗灵力救治一株濒死的花草时,他运起擅长的水灵助她浇灌滋养。
他们是那样相似的人,几日的相处下来,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可了解彼此的心意。虽然整日相处在一起,可他们的话却不多。
因为,对他们而言,言语?那实在是多余的东西。
这样默契的两个人,在猎妖降灵的时候必然抢占绝对的优势。
春去秋来,燕城雪来子竹雅轩已有三季。燕都终于有书信传来,却是佐决所书,燕城族人并无只字。
收到信时,燕城雪有些失落。她是渴望着父亲的关心与怜惜的,却如何努力也不能如愿。
每当难过的时候,北堂知远总会一个人独处,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狼狈与脆弱。推己及人,她和自己那样相似,肯定也不愿失去她的骄傲。所以,这一次,北堂知远转身,将身后的天地留给她一个人。
才走上浮水竹桥,北堂知远就看到北堂安领着两个仆从走了过来。他迎上去:"爹。"
"天气冷了,爹叫人给你们做了些冬衣。你这是要去哪儿?雪儿一个女孩子,别总把人家一个人丢家里。"
"雪儿?"
听出他话里的困惑茫然,北堂安大惊:"你该不会连雪儿在雅轩的事也不记得了吧?我不指望你像小梵一样尽心尽力,可你这也太不上心了!"
"你们一直都只叫她雪儿?"
"是啊!"北堂安想起了什么,支吾道,"虽然,剑宗是三宗之首,按理我该称一声"雪少宗"的,可我好歹是她的世叔,随她父亲叫声雪儿不过分吧?"
"三宗之内,无人唤她阿雪?"
"似乎没听过。哎,知远,不过一个称呼,怎么顺口怎么叫就是了。你和雪儿相处的日子还长,努力修习灵术,交换少宗心得才是上道,纠结称呼未免太失体统了。"北堂安挥手叫仆从将东西送进去,"爹就不进去了。人家是客,宾至如归是好,咱们北堂家也不能失了礼数。"
称呼自然是随意的好,可是,能让她心里温暖的称呼,就不仅仅是一个称呼那么简单了。
"爹。"北堂知远伸手拦住他,"阿雪身上有咒术的痕迹。她失去失月之战的记忆,并非天意。"
北堂安面色遽然严肃:"你只要照顾好她,不让她离开这里,别的不要多管!"
燕都剑宗,将他们的少宗送来,并不是为了静养疗伤,只怕是为了某个人,某个唤她阿雪、给她温暖的人。为此,他们不惜在阿雪身上施加禁术。可是,阿雪才十四岁,禁术之所以为禁,是因其咒力霸道,他们竟不怕万一?还是说,阿雪的死活,燕都根本不放在心上?
人性的薄凉,竟寡淡到了亲情上。若剑宗有意隐瞒,只怕《十七夜战记》上也查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北堂知远思索着,眉头皱得紧紧的。
"知远,爹知道你聪明,可有些事,还是糊涂为好。雪儿是个好孩子,爹不与她亲厚就是怕到时候会舍不得。你若怜惜她,现在对她好些就是了。别的,我们无能为力。"北堂安叹了口气,"说起来也都是冤孽。若非现在,只有这里是安全隐蔽的,爹也不会让你照顾她。听爹一句劝,什么也不要查,什么也不要问,雪儿的事是你无力触及的。"
"不试过,怎知道?"北堂知远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去。
"知远!"北堂安不住叹气,"这孩子,平日里什么都不管的,怎么偏对雪儿的事情上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