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哭,”弗格森抽泣道。“我不哭。都是因为你闹出这可怕的乱子。”她看着我。“我恨你,”她说。“她没法叫我不恨你。你这个卑鄙下流的美国意大利佬。”她的眼睛鼻子都哭红了。
凯瑟琳对我笑笑。
“不许你一边抱着我,一边对他笑。”
“你不讲道理了,弗基。”
“这我知道,”弗格森抽泣道。“你们俩都别往心里去。我心里太烦了。我不讲道理。这我知道。希望你们俩快乐。”
“我们是快乐的,”凯瑟琳说。“你是个甜蜜可爱的弗基。”
弗格森又哭了。“我不想让你们这样快乐法。你们为什么不结婚?你不是另有老婆吧?”
“没有,”我说。凯瑟琳笑了。
“没什么可笑的,”弗格森说。“他们很多人都另有老婆。”
“我们会结婚的,弗基,”凯瑟琳说,“如果这会让你高兴的话。”
“不是让我高兴。你应该要求结婚。”
“我们一直很忙啊。”
“是的。我知道。忙着生孩子。”我以为她又要哭了,没想到她变得刻薄起来了。“我想你今晚就跟他走了吧?”
“是的,”凯瑟琳说。“要是他想让我去的话。”
“我怎么办呢?”
“你怕一个人待在这儿吗?”
“是的,我怕。”
“那我就留下来陪你。”
“不,你还是跟他走吧。马上跟他走。看见你们俩我就心烦。”
“我们还是把饭吃完吧。”
“不。赶快走。”
“弗基,讲点道理吧。”
“我说这就走。你们俩都给我走。”
“那我们走吧,”我说。我讨厌弗基。
“你们真要走了。你们瞧,你们甚至想扔下我一个人吃晚饭。我一直想去看看意大利的湖,却落了这么个结局。呜,呜,”她啜泣道,随后望望凯瑟琳,哽咽起来。
“我们待到晚饭后再说,”凯瑟琳说。“你要是想让我陪你,我就不走了。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弗基。”
“不。不。我要你走。我要你走。”她擦擦眼睛。“我太不讲理了。请不要介意。”
伺候开饭的女招待被她的哭声弄得很紧张。现在她把下一道菜端上来,看到情况好转了,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天夜晚在饭店里,房间外边是一条又长又空的走廊,我们的鞋子放在门外边,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窗子外面下着雨,屋内却灯光明亮,欢快宜人,后来灯灭了,床单平滑,床铺舒适,真令人兴奋,感觉像是回到了家,不再感到孤独,夜间醒来发现彼此都在,谁也没走;除此之外,其他事情都不真实了。我们累了就睡觉,一个醒来,另一个也跟着醒,因此谁也不会孤单。男人经常想一个人清静一下,女孩也想一个人清静一下,不过他们要是彼此相爱,就会嫉妒对方有那样的想法,不过我可以实实在在地说,我们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感到孤独,那是一种与世人格格不入的孤独。我只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我和许多女孩在一起的时候,就觉得很孤独,而且你在这种时候最孤独。但是我和凯瑟琳在一起,就从不孤独,从不害怕。我知道夜晚和白天不一样:什么事都不一样,夜里的事在白天没法解释,因为那些事在白天就不存在了,对于孤寂的人来说,只要他们的孤寂一开始,夜晚可能是极其可怕的时间。但是和凯瑟琳在一起,夜里和白天几乎没什么不同,甚至夜间可能更美好。如果世人给这个世界带来如此多的勇气,世界为了打垮他们,而不得不加以杀害,那当然就把他们杀死了。世界打垮了每一个人,许多人在被打垮之后,变得很坚强。但是对于那些打不垮的人,就加以杀害。对于最善良的人,最温和的人,最勇敢的人,世界不偏不倚,一律杀害。即使你不是这几类人,世界肯定还要杀害你,只是不那么急迫罢了。
我记得早晨醒来的情形。凯瑟琳还睡着,阳光从窗口照进来。雨停了,我下床走到窗前。窗下是花园,虽然现在草木凋零,但却整齐美丽,有砂砾小径、树木、湖边的石墙、阳光下的湖泊,湖那边山峦叠嶂。我站在窗前往外望去,等我转过头来,看见凯瑟琳醒了,正望着我。
“你好啊,亲爱的?”她说。“天气不是很美吗?”
“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很好。我们度过了一个快活的夜晚。”
“你想吃早饭吗?”
她想吃。我也想吃,我们就在床上吃,十一月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早餐的托盘就搁在我的膝上。
“你不想看看报纸吗?你在医院时总要看报纸。”
“不,”我说。“我现在不要看报纸了。”
“战况这么糟,你看都不想看了吗?”
“我不想看了。”
“我早跟你在一起就好了,这样我也会了解一点战况。”
“等我脑子里想清楚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他们发觉你不穿军装,不会逮捕你吧?”
“他们很可能枪毙我。”
“那我们不要待在这儿。我们可以出境去。”
“我也这样考虑过。”
“我们离开吧。亲爱的,你不能这样瞎冒险。告诉我,你是怎么从梅斯特雷到米兰来的?”
“我坐火车来的。当时还穿着军装。”
“当时没危险吗?”
“不太危险。我有一份旧的调令。我在梅斯特雷把日期改了改。”
“亲爱的,你在这儿随时都有被捕的危险。我不能让你这样。这样做太傻了。万一他们把你抓去了,我们到哪儿去呀?”
“这事儿别去想啦。我都想烦了。”
“他们要是来抓你,你怎么办?”
“开枪打他们。”
“你看你多傻,我不让你走出这个饭店,除非我们离开这儿。”
“我们上哪儿?”
“请别这样,亲爱的。你说上哪儿我们就上哪儿。但是请你马上找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瑞士就在湖那边,我们可以去那儿。”
“那太好了。”
外面阴云密布,湖上阴暗下来。
“但愿我们不要总过着逃犯似的生活,”我说。
“亲爱的,别这样。你过逃犯似的生活并不长。我们也永远不会过逃犯的生活。我们会过得很快活的。”
“我觉得自己像个逃犯。我从部队里逃了出来。”
“亲爱的,请你理智些。不是逃离部队。那不过是意大利的军队。”
我笑起来。“你是个好姑娘。我们回床上去吧。我在床上感觉很好。”
过了一会,凯瑟琳说:“你不觉得像逃犯了吧?”
“是呀,”我说。“和你在一起,就不觉得了。”
“你是个傻孩子,”她说。“但是我会照顾你的。亲爱的,我早上并不想吐,这不是很好吗?”
“好极了。”
“你不知道你有个多好的妻子。不过我不在乎。我会给你找个地方,让他们没法抓走你,然后我们可以快快活活地生活。”
“我们现在就去吧。”
“我们要去的,亲爱的。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时候,你要去我就去。”
“我们什么都别想了吧。”
“好的。”
第三十五章
凯瑟琳沿着湖边走,到小旅馆去看弗格森,我则坐在酒吧看报纸。酒吧间里有舒适的皮椅,我就坐在一张皮椅上看报,一直看到酒吧侍者进来。军队没有守住塔利亚门托河。他们正朝皮亚韦河撤退。我记得皮亚韦河。通往前线的铁路在圣多纳附近跨过那条河。那儿的河水很深,流速很慢,河面还很狭窄。河下边是蚊子滋生的沼泽和沟渠。那儿有些漂亮的小别墅。战前有一回我去科蒂纳丹佩佐,曾在临河的山间走了几个小时。从山上望下去,那像是一条出鳟鱼的河流,水流湍急,形成一道道浅滩,山岩阴影下是一个个水潭。公路到了卡多雷就和河道岔开了。我有些纳闷:山上的部队是怎么撤下来的。这时酒吧侍者进来了。
“格雷菲伯爵在找你,”他说。
“谁呀?”
“格雷菲伯爵。你还记得上次你来这儿碰到的那个老人吧。”
“他在这儿吗?”
“是的,他和他侄女一起来的。我告诉他你在这儿。他要跟你打台球。”
“他在哪儿?”
“正在散步。”
“他怎么样了?”
“他越来越年轻了。昨天晚饭前,他喝了三杯香槟鸡尾酒。”
“他的台球打得怎么样?”
“不错。把我给击败了。我跟他说你来了,他非常高兴。这儿没有人陪他玩。”
格雷菲伯爵九十四岁了。他和梅特涅是同时代人,是个白发银髯的老人,举止优雅。曾在奥地利和意大利从事外交工作,他的生日宴会可是米兰社交界的一件大事。他眼看要活到一百岁,打得一手娴熟流畅的台球,和他九十四岁的脆弱身体形成鲜明的对照。有一回在旅游季节过后,我曾在斯特雷萨碰见过他,我们边打台球边喝香槟。我觉得这是个极好的习俗,而他一百分让我十五分,还赢了我。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在这儿?”
“我忘了。”
“还有谁在这儿?”
“没有你认得的人了。总共就六个人。”
“你现在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出去钓鱼吧。”
“我可以去一个小时。”
“走吧。带上钓鱼线。”
酒吧侍者穿上一件外衣,我们就出去了。我们来到湖边,弄了条小船,我划船,酒吧侍者坐在船尾,把头上带有旋转匙形诱饵和沉重铅坠的钓鱼线放开,去钓湖里的鳟鱼。我沿着湖岸划船,酒吧侍者手里扯着线,时而朝前抖动几下。从湖上看起来,斯特雷萨非常荒凉。一长排一长排光秃的树木,一座座大旅馆,还有不少关闭的别墅。我把船划过去,划到贝拉岛紧挨着石壁,那儿的湖水突然变深了,你看见石壁在清澈的湖水中低斜下去,接着我们又朝北划向渔人岛。太阳被一朵云遮住了,湖水黑暗平滑,寒气逼人。虽然看见有鱼上来在水面划出的涟漪,但却没有鱼上钩。
我把船划到渔人岛对面,那儿停靠着几只小船,有人在补渔网。
“我们去喝一杯吧?”
“好的。”
我把船划拢到石码头,酒吧侍者把钓鱼线收起来,卷好放在船底,把诱饵挂在船舷的上缘。我上了岸,把船拴好。我们走进一家小酒吧间,在一张没铺桌布的木桌边坐下,要了味美思。
“你划累了吧?”
“不累。”
“我划回去吧,”他说。
“我喜欢划船。”
“要是你来抓住钓鱼线,也许会转运的。”
“好吧。”
“告诉我战争怎么样了?”
“糟糕透了。”
“我不用去打仗。我年纪太大,像格雷菲伯爵一样。”
“也许你还得去。”
“明年他们会到我们这个阶层来招兵。但是我不去。”
“你怎么办呢?”
“出国去。我才不去打仗。我在阿比西尼亚打过一次仗。真没劲。你为什么去打仗?”
“我不知道。我是个傻瓜。”
“再来一杯味美思?”
“好的。”
酒吧侍者划船回去。我们到斯特雷萨那边的湖上钓鱼,然后又划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去钓。我抓着绷紧的钓鱼线,感到那旋转中的诱饵在微微抖动,一边望着十一月阴暗的湖水和荒凉的湖岸。侍者荡着长桨,船每往前一冲,钓鱼线就跳动一下。有一次鱼上了钩:钓鱼线突然绷紧了,往后猛拉。我拽了拽,感到一条活生生的鳟鱼的分量,随后钓鱼线又抖动起来。鱼脱钩了。
“那鱼觉得大吗?”
“相当大。”
“有一次我一个人出来钓鱼,我用牙齿咬住钓鱼线,一条鱼上钩了,差一点把我的嘴巴扯破。”
“最好的办法是把钓鱼线绕在腿上,”我说。“那样有鱼上钩你能感觉到,还不会给拽掉牙齿。”
我把手伸进湖里。湖水很冷。这时我们差不多到旅馆对面了。
“我得进去了,”酒吧侍者说。“赶十一点的班。L'heure du cocktail.”
“好吧。”
我收起钓鱼线,缠在一根两头有凹口的棍子上。侍者把船停放在石墙间一个小小的停泊处,用铁链和锁锁好。
“你什么时候要用,”他说,“我就把钥匙给你。”
“谢谢。”
我们来到旅馆,进了酒吧间。大清早我不想再喝酒,便上楼回房去。女侍刚收拾好房间,凯瑟琳还没回来。我躺到床上,尽量不去想事情。
凯瑟琳回来了,又没有事了。她说弗格森在楼下。她是来吃中饭的。
“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凯瑟琳说。
“不介意,”我说。
“怎么啦,亲爱的?”
“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闲得慌。你现在只有我,而我又出去了。”
“是这样。”
“对不起,亲爱的。我知道突然间失去了一切,这种感觉一定很可怕。”
“我的生活本来是很充实的,”我说。“现在你要是不和我在一起,我在这世上就一无所有了。”
“可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才走了两个小时。你真没有事情可做吗?”
“我和酒吧侍者钓鱼去了。”
“有意思吗?”
“是的。”
“我不在的时候,不要想我。”
“我在前线就是这么对付的。不过那时候有事可做。”
“丢了职业的奥赛罗,”她打趣说。
“奥赛罗是个黑人,”我说。“再说,我可不猜疑。我只是太爱你了,别的都无所谓。”
“你能不能做个乖孩子,对弗格森好一点?”
“我对弗格森一向是好的,只要她别骂我。”
“对她好点。想想我们什么都有,而她什么都没有。”
“我们所拥有的她不见得想要。”
“你是个聪明孩子,亲爱的,但你不大懂事。”
“我会对她好的。”
“我知道你会的。你太可爱了。”
“她吃完饭不会不走吧?”
“不会。我会打发她走的。”
“然后我们就到这楼上来。”
“当然。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我们下楼去和弗格森一道吃中饭。饭店和餐厅的富丽堂皇给弗格森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吃了一顿美餐,喝了两瓶卡普里白葡萄酒。格雷菲伯爵来到了餐厅,对我们点点头。他的侄女陪着他,她那模样有点像我祖母。我跟凯瑟琳和弗格森讲了讲他的情况,弗格森深有感触。饭店宏伟、豪华,空荡荡的没几个人,不过饭菜很好,酒也很爽口,喝了后大家都觉得很惬意。凯瑟琳没有必要再提高兴致了。她已经很开心了。弗格森也很快活。我自己也感觉挺不错。饭后弗格森回她的旅馆去了。她说她午饭后都要休息一会儿。
下午晚些时候,有人来敲我们的门。
“谁啊?”
“格雷菲伯爵问你愿不愿意陪他打台球。”
我看看表;我早就把表摘下来了,还放在枕头底下。